本來想就這樣氣她們,讓她們在神靈面前難堪,但他感到實在飢餓難耐,就又轉念想道“我既稱丈夫,還不是要於世間有用麼?好,反正都是死!我就好好地站起來,自己走過去,省得讓她們看不起。”
但是想要動一下,他卻也是不能。“只好先喫點飯食再說。”他這樣想着,就張開嘴巴。
拉姆見他張嘴,連忙擡起黑乎乎的小手,從碗裏?出一點和着奶漿的炒麪,送到這個唐兵的嘴邊。
賀遠至不禁皺眉,低聲問道:“沒有筷著、湯匙麼?”
美朵狐疑地問道:“朗仲說什麼?”
“聽不清,聲音太小啦。”拉姆嘻笑着說道。
“嗯,那就多給他一些。餓了好幾天,他肯定喫的多。”美朵說罷,去侍弄納森。
拉姆點點頭,把手中的糌粑放回碗內,再攪拌一下,又用手重新?出一大塊。
看着唐兵緊鎖眉頭,拉姆輕聲安慰着他說道:“朗仲,不要擔心,還有很多吶。喫罷,喫罷。”說着,她就把這團麪糊麪糊塞進了唐兵的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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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度府令!俘獲蕃人皆去大斗拔谷放牧、耕田!明日啓程!”阿史那博恆大聲喊道。
蕃人俘虜聽到並未加害自己,都鬆了一口氣。
仲朗士傑合掌暗道“還好沒有殺死我,我也不要拼命了。而且大斗拔谷離蕃境不遠,到了那裏再想辦法。或許可以找到機會逃走,回家找美朵、拉姆、納森去!”
唐兵或者騎馬,或者步行,手持兵械、鞭杖,行走在排成長隊的蕃人兩側,押解他們去到谷內。
這條蜿蜒如黑色長龍一般的行列,遊動在去往大斗拔谷的山路上。
“今年的金露梅開得好早啊。”仲朗士傑望向迎着朝陽,綻放在山谷間各處的絢麗花朵,暗自讚道。
心中想念美朵,仲朗士傑暢想道“美朵是世間最美麗的女子。我娶她時,附近氈帳的少年都是羨慕不已的。她的眼睛像是湖水那樣清澈,辮子像烏碳那樣黑亮,身材像是春夏的雪山那樣優美,歌聲像鳥兒飛過原野時的鳴叫那樣婉轉……。
我娶她時,家中只有十幾只羊,現在已經在她的照顧下,除了上交貴人們的之外,也還有近兩百隻呢。”
和煦的微風吹來,一簇簇的金露梅在山石邊、野草中搖曳不停。
仲朗士傑走着,想着——
“美朵是那麼的善良,她總是帶着微笑,與見到的任何人致禮,並不像自己這般,只對崇佛的人才會感到親近。
美朵雖然是信仰山神、火神、竈神、水神這樣的諸本,但她與這世間信奉佛教、信奉薩滿、信奉祆教、信奉景教的人,有什麼不同呢?我自己傾心佛教,不也是在軍隊中才改奉的麼?軍隊中信奉諸本的不也很多麼?
信仰不盡相同,但首要是心地良善。人們或者會因爲諸般事務相爭,也許更還因爲虔奉的教旨。但各種教旨,不都是教導人們善言善行麼?若是‘不善’的教義,又怎能令人信服呢。
美朵就是世間最善良的女子。我呵斥她,她也不惱;我嚇唬她改奉佛教,她也不惱;孩子們吵鬧,她也不惱;那麼一大羣羊,我去同伴那裏喝酒,她帶着兩個孩子去放牧,她也不惱。哎,我都沒有注意原來的自己,有多麼不講道理。
我是羌、蕃人互婚的後代,她纔是南面過來的真正的‘蕃人’。我問她‘是不是在意呢?’她笑着說‘象雄人在西邊、南邊都有的,我自己就是象雄人和蕃人互婚的後人,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不管什麼族屬、種落,我們平安快樂地生活,不就好了嗎?’……。
不好讓別人發現自己的悲傷,仲朗士傑只得低下頭來,盯着自己在野草中一步一步邁出的皮靴。皮靴踩在草地中很是輕軟,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暖意。
但他又發現自己的腳步旁邊,就是騎於馬上押解自己前行的唐兵,在日光裏投下來的黑影。
這黑影與自己寸步不離,仲朗士傑又是暗自悲嘆起來。
仲朗士傑抹去淚水,悄悄地看向伴在自己身旁的同伴,只見這些在自己的前後左右一同無語前行的同伴們,也都是面部木然的表情。
仲朗士傑心裏更是悲傷——一會兒打這裏,一會兒打那裏,當然是男子漢的威風,但是到底是爲什麼呢?掠獲的財物也大多上交了,佔領的田地耕穫也大多上交了。自己也沒有留下什麼,一家人喫飽肚子就已覺得很好。
頻繁地作戰,到底是爲什麼?貴人們說是要與大食人做生意,與突厥人學習軍制、律法,與天竺人學習佛教。這些,真的只能通過戰爭來實現嗎?……
唐兵騎在馬上,見隊列行走緩慢,焦急地揮舞着手中的軍杖,不斷大聲呵斥着這些俘虜:“快行!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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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唐兵,若被我們的人掠去,不也是做了奴隸,去耕田放牧嗎?既然都是放牧耕田,幹什麼還要拼死互相打殺呢?
仲朗士傑看着馬上威風凜凜的唐兵,心裏也又生出憂傷。
他慨嘆地想道“但即便不去因爲擄掠而拼殺,人們還不是要因爲牛羊離羣、男女情慾、引水澆田等事務,爭吵打鬥得不可開交?人,真是天地間最有趣也最無聊的生靈!”
但此時畢竟是自己和蕃人同伴被唐兵俘虜,又被驅趕向山谷深處勞作,仲朗士傑也知道眼前事實無法擺脫,只好連聲輕嘆。
“我若是不被俘虜在這邊,又哪裏會想這麼多呢?還不是把美朵丟在一邊,與朋友們喝酒、唱歌去了?人的本性或許就是這樣的:開心,就忘記了烏雲的來臨;憂傷,就忽視了陽光的存在。”仲朗士傑悔恨地想道。
太陽的光線逐漸熱烈起來,仲朗士傑走得渾身是汗。他脫掉右臂的袍袖,立刻感覺到微風吹在肌膚上的涼爽。
身上的燥熱頓消,仲朗士傑心中也有了一些愉悅。但轉瞬間,他就又爲自己只因得到這一點可憐的愉悅而開心的愚蠢,再次悲傷起來。
“神佛啊!您們創造了世界與萬物,又把聰明勇敢地人們降臨在此。但又漠然看着他、她們出於各種私慾而相傷相害相殺,是擔心這個世界太過安寧嗎?是您們有意這樣創造世界的嗎?還是您們自己的過失,沒有把握好人類的本心,引導好我們生存的方向,卻已無法挽回呢?
我不敢指責您們,但是生之痛苦,迫使我不得不發問:如果是您們創造了世界,是不是您們的有意無意,讓人們缺失了太多的智慧,才成了這樣的狀況呢?您們又爲何這樣?何必這樣呢?”想到這裏,仲朗士傑猛然止住悲思。
心中頓時生出害怕神佛惱怒的恐懼,仲朗士傑流着眼淚,匍匐在地上,不停地念誦經咒。
見到平日裏頗有勇智的仲朗士傑悲情難禁,衆多蕃人也都拜伏在地誦禱經句,又還敬禮不止。
唐兵見狀,立即大聲呵斥。
伴隨着唐兵的呼喝與轟然作響的唱經聲,更有蕃人們的哭聲震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