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唐因緣錄 >第56章 飛蛾
    四處拼湊、告借,美朵終於準備好了其它藥材,就帶着拉姆,和瓦哥本一起,走到河岸邊。

    美朵踟躕不定許久,再三祈禱後,終於下定決心,赤足走進河水中,雪山在河水中的倒影,也就晃動開來。她顫抖着走進河道中,並不是害怕河水的冰涼,而是對於即將捉獲水中生靈並予以加害而心生恐懼。

    穩定心神之後,美朵瞪大眼睛,尋找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下,那些魚兒在哪裏遊動。

    幾條大魚湊過來,在她的腿邊、腳下磨蹭、吸吮。美朵驚慌稍定,就彎腰伸手試探着去捉。她猛地一下就抓起一條,但是看着那魚兒在手中不斷掙扎,自己還是慌亂不已。她驚叫着鬆開了手,魚兒就此又重新跳入了水中。

    美朵連忙向山神再三祈禱,然後再去找那些在水草下躲着的魚兒。那魚兒彷彿是知道了她的心思,見她再次伸手來捉,就懶洋洋地擺動尾巴,游到一邊去了。

    幾次都是這樣,拉姆抱着納森和瓦哥本遠遠地站在岸邊,看得心中着急。

    瓦哥本喊道:“美朵,快上來罷!水太涼了,會生病的。”

    拉姆跳着雙腳焦急地喊道:“阿媽,可以把魚兒往岸邊趕。”

    “還是拉姆聰明。岸邊水淺,魚兒就跑不掉了。”美朵笑着贊罷,就再往河水深處走幾步。轉回身,她躬着腰,將兩手伸進水裏,把魚兒往岸邊驅趕。方法倒是可以,但還是捉不住它們,美朵心裏着急,腳下卻是一滑,坐倒在水中。

    拉姆驚叫着跑過來,喊着“阿媽,阿媽!”

    美朵掙扎着站起來,哈哈笑着說道:“自己變成了魚。”

    看看衣袍溼透,她不由得心想“對呀,就用袍子把它們捉住的。”她脫下溼漉漉的袍子,將它浸到水裏,再把魚兒往岸邊驅趕。

    “哈哈,捉住了兩條!”美朵興奮地上岸,瓦哥本趕緊把自己的皮袍脫下,給美朵穿上。

    回到氈帳,換件乾燥的皮袍,美朵再把瓦哥本叫進帳裏問道:“魚膽汁在哪裏?是從魚嘴裏擠出來嗎?”

    瓦哥本心驚膽戰地說道:“不是。聽說是在魚肚子裏面,有個發苦的小袋子裏裝着的。”

    魚兒還在亂蹦亂跳,美朵暗自祝禱完畢,就說道:“好。”拔出匕首就要剖魚,瓦哥本嚇得急忙告辭跑掉了。

    剖開魚腹後,看見一堆肚腸擠在裏面,美朵不停向山神祈求恕罪,又自語道:“哪個是魚膽汁?”

    拉姆也急得抓耳撓腮許久,終於大笑着說道:“瓦哥本說是‘苦’的。”

    美朵聽罷連聲稱讚拉姆如仲朗士傑一般聰明,然後就用刀子將魚腹中的所見之物一個個剖開嘗。終於,她發現了那一袋綠色汁液。美朵和拉姆歡欣跳躍,再手忙腳亂地將魚膽汁倒入放好其它配料的瓦盆中,攪拌起來。

    賀遠至看着她們忙碌,知道是在給自己配藥,也知道蕃人是不喫魚的,心裏萬分感動與愧疚——既爲美朵的善良而感動,又爲唐蕃的相殺而愧疚。

    塗抹的藥物搭配好了,美朵過來解開他的衣袍。賀遠至羞紅了臉,只是傷口疼痛不能動彈。他連連說道:“我的手可以動,我自己塗抹就好。”

    美朵將他的手推開一邊,就從瓦盆裏?出一塊油脂,邊在他臉上、身上塗抹,邊低聲嘟囔着說道:“只是沒有人骨油,你若真的是神牛現身,也應該不在乎少了這一樣。反正還多放了一袋魚膽汁呢!”

    拉姆笑着圍着美朵轉圈,又聞了聞瓦盆裏的藥材,忍不住說道:“好香啊。”

    “喂,不要喫,裏面有魚膽汁的!”美朵連忙攔住欲要探手瓦盆的拉姆。

    母女兩個又嬉笑起來。

    ~~~

    休養多日的宋通,已經可以掙扎着下地了。在同袍的攙扶下,他往帳外的陽光處慢慢走去。

    段晏讚道:“還是宋六兄弟身體健碩,要是我等,即便施以救治,恐怕也難還命的。”

    “沒有十一兄,哪裏還有我命。我當時聽到了他不斷喊我‘宋六,快醒醒,這裏怎能睡覺啊’!”宋通喃喃地說着,哽噎難言。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陳暉道:“十一兄到底出來了沒有?”

    段晏猶豫着說道:“我們這裏肯定是沒有見到,說不定,他……”

    “他什麼?十一兄那麼英武,怎會……”自己也說不下去,身上的創口又在作痛。宋通只得望向天空,暗自祈禱“十一兄,你救了我,可你自己怎麼沒有跑出來呢?神佛,一定讓他安好!”

    “傔史他們去了哪裏?”宋通又問道。

    “阿史那把達昂毋謙和曹世宇分別調去了戰俘營和焉支山軍馬監。原本軍府說是要將俘虜押解至焉支山軍馬監,但後來改主意押解去了大斗拔谷中放牧、耕作。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到了那裏。”陳暉說道,“那兩個要留在大斗拔谷,阿史那應該很快回來的。”

    宋通看着陳暉的眼神似乎很有深意,不禁想起陳暉先前跟他講“要提防阿史那”的話。好像在野牛谷,賀遠至也跟自己說過類似的話,只是沒有說明白。

    他暗道“達昂毋謙和曹世宇都和阿史那相好,但是他倆一個在大斗拔谷,一個在焉支山,也就說明阿史那並沒有什麼異動的。焉支山附近既然是軍馬蕃息之所,必是更加嚴格防範,恐怕有什麼心思也是不敢妄動。”

    段晏嘆氣說道:“達昂毋謙倒是自在了,只要我來管理馬廄。”

    陳暉笑着說道:“不是還有索敏達和契苾烏及幫着你麼?也不缺人手。”

    “那倒是。只不過與達昂毋謙相處久了,很是想念他。”段晏悵惘地說道。

    “既是同袍,怎能捨得分別?但你自己還是先做好份內之事,同袍情義都在的。說不定不多時,達昂毋謙和曹世宇就調回來了。”陳暉意味深長地說道。

    “是啊,節帥的傷勢也已無礙,但似乎處事更爲嚴厲了。我當然要做好份內之事,以免受責。”段晏又是嘆氣連聲,無奈地說道,“我也覺得拼鬥實在兇險,想要回去中原了。”

    “同袍情義。”燦爛的陽光灑滿各處,身處溫暖之中的宋通低聲念道,“十一兄,你到底在哪裏!”

    ~~~

    崔希逸剛去女兒房中看過黯然神傷的靜怡,回到堂中坐下,心裏也是倍覺爲難,不知怎麼勸說纔好。

    李氏在一旁說道:“夫君莫要心急,自己的傷勢也是纔好。怡兒,哎,只好慢慢勸說就是。”

    崔希逸嘆氣道:“這要怎麼勸?那個阿史那博恆在陣中,也分明是不想活了的,只是一味拼殺!好在有同袍救護出來,否則他當時就死在那裏了。哎,他後來倒也是拼力保護我的。”

    想起陣中的那隻白色巨獒的血盆大口,崔希逸仍是心悸不已。

    李氏暗唱佛號,低聲說道:“真的不能將怡兒嫁給那個胡人麼?其實,我朝自皇帝到百姓,通婚胡人的,還是很多的。”

    “住嘴!”崔希逸喝道,“我崔氏怎可找胡人作女婿?靜怡雖然傷心,畢竟年幼。稍過幾時,自己想明白父母苦心也就好了。”

    “你自己看罷,怡兒每日除了抄經之外,原來也還園中走動、玩耍。現在只如沙彌尼一般,都是每日在屋內唸經、抄經。可憐她才十七歲啊!”李氏傷心道,連連擦拭淚水。

    崔希逸嘆氣連聲,只是悶坐着不再發言。

    ~~~

    一隻蛾子繞着蠟燭飛來飛去,不時地把照在雙翅上的光影投到桌案上,終於被正在發呆地靜怡看到。

    “是我沒有加紗罩。它若死了,真是我的罪過。”靜怡連忙揮手把它趕走,拿起一個紗罩罩在蠟燭上,光線隨之柔和下來。

    蠟燭燃燒的淡淡的青煙,嫋嫋地從紗罩上方的開口處飄走、散去。

    “阿史那還好只是有些輕傷,並無大礙。我當他是項羽,他又怎能被凡人傷害呢?”想道這裏,靜怡不覺爲自己的眼光和阿史那博恆的勇猛自豪起來。

    “他雖然爲人粗莽,倒也知道背下那幾句詩,說來給我聽。”靜怡心裏溫暖,接着又想道“那日,他如真的說出口帶我去大漠,我還真的要跟他逃走呢!但那莽漢卻停住了口,怕是擔心我不跟他走而再添傷心罷,真是呆癡。”

    “若他再來說及此事,我就大膽告訴他:要和他一起走!”靜怡暗下決心,暗道“如果這樣做使得爹孃傷心,也只好當他們沒有我這個女兒了。在大漠中,怡兒必也每日爲父親、母親唸經祈福。”這樣想着,她彷彿看見自己已經身處大漠的氈帳中,和着帳外呼嘯的寒風和砂礫拍打氈帳的“噼啪”聲響,對着一堆篝火,正在低頭誦唸。阿史那博恆,就坐在旁邊微笑着,凝視着她、守護着她。

    “呲啦”一聲,靜怡趕緊擡頭看去。只見那隻蛾子,還是撲扇着翅膀,鑽進了紗罩裏面。

    又一股青煙飛昇過後,屋裏恢復了沉寂。

    靜怡雙手合十,淚水不停地滑落下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