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唐因緣錄 >第63章 自然的尊貴
    離開赤嶺邊界的冷森森的木柵,直接北上穿行在祁連山的山谷中,幾人又覺得天地開闊起來。

    “你看這裏,沒有了木柵,好像一眼就可以看見涼州了。”美朵欣悅地說道。

    “美朵這是着急了。”瓦哥本呵呵笑着說道。

    拉姆也連連用小手拍着胸脯,嘻笑着說道:“剛纔嚇得我都不敢動了。”

    瓦哥本拍了拍她的肩頭,笑着說道:“以後學學你阿媽,看她有多麼輕鬆。”

    裝作啞巴的賀遠至,也好久未講而憋悶,此時他覺得雙足再踏上大唐的土地,心情也無比歡悅起來。

    連續大口呼吸着自由天地的新鮮空氣之後,他回想通行關卡時的情景,不禁問瓦哥本道:“那枚綠寶石是假的了?”

    瓦哥本瞪了他一眼,埋怨地說道:“你還在這樣說!那肯定是真的,哪敢用假的。萬一被查出是假的,我們不僅過不來唐境,性命或許也是不保。那顆綠寶石,是美朵從孃家帶過來,本來是準備獻給山神的。”

    賀遠至慚愧之餘,心裏更是稱讚美朵的果決。又看着馬上的她那得意自在的神色,賀遠至再問瓦哥本道:“美朵爲什麼見到那些士兵不害怕呢?還真是顯得很是尊貴、淡然。”

    美朵聽瓦哥本翻譯完,哈哈地笑着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心裏就想着我要找回我的仲朗,無論有多麼困難。我心裏當然也像是小兔子在踢蹬,但只好裝着不在乎了。”

    賀遠至讚道:“美朵心裏只有夢想,怎麼會害怕呢?她心裏只有羊只,只有仲朗兄和孩子們。哦對了,還有各樣神靈,又有什麼可怕的呢?當然是自然而然地尊貴了。”

    美朵聽完,不住地笑道:“朗仲,你都把我說糊塗了。”

    拉姆也笑道:“啞巴奴隸朗仲,都把尊貴的、神聖的喀姆瓊茹·卓瑪美朵說糊塗了。”

    美朵懷中的朗納森見幾人歡愉,也向賀遠至咿呀咿呀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聽瓦哥本複述完,賀遠至故作不悅。拉姆連忙模仿着漢人行禮連連致歉,又嬉笑着湊過來依偎在賀遠至身邊。

    賀遠至頓覺心裏暖融融的,隨即大聲衝着天地吼道:“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奴隸!”

    山谷間不斷傳回聲響,瓦哥本和拉姆也不斷學着賀遠至的吼聲,大叫不止:“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奴隸!”

    美朵哈哈大笑着,開始有點不好意思,看他們喊得那樣有趣,也大聲喊道:“我不是啞巴,我不是奴隸!我是美朵!”

    隨着山谷間“不是啞巴,不是奴隸,美朵,美朵”的迴響逐漸消失,美朵看着賀遠至,正色說道:“朗仲,你與我們一起,去把我的仲朗找回來,把你的仲朗兄找回來,我很感謝你。我從來沒有想過,真的要把你當作我的奴隸。

    我平時見到奴隸,也都很可憐他們,但又幫不上他們什麼。所以,我怎麼可能自己要奴隸呢?那十隻羊和救護你,是山神的旨意。只有山神纔會事先知道,我救了你,你又會幫助我找我的仲朗的。”

    微風吹來,美朵捋好鬢邊的髮辮,再一邊安撫着懷中的朗納森,又一邊笑着繼續說道:“不過,以後你願意到蕃地來,還是要幫我做些活計,也是應該的。總不能你們兩個大男人每天喝酒、唱歌,讓我一個人,哦,對了,還有拉姆。

    嗯,很快朗納森也可以幫着幹活了。也許你再來時,我和仲朗又有新的孩子了。”說到這裏,美朵臉上赭色的紅暈似乎更濃豔了。

    賀遠至聽完瓦哥本的翻譯,知道美朵豈思念仲朗士傑情切,她此時的輕鬆,只是不想讓別人與她一樣焦慮罷了。賀遠至看着美朵,想着仲朗士傑,不禁暗自悲傷。

    他連忙低下頭,不讓心中淌出的淚水,流在美朵的眼前。

    “這裏有個不願意作活的奴隸!”美朵舉起納森,笑着對着羣山喊道,頭上的鳥羽不停飄動。

    拉姆和瓦哥本笑個不停,賀遠至哽噎着嘟囔道:“賀某願意給阿嫂作活。”

    ~~~

    幾天後的清晨,幾人驅趕着牛車,終於到達了涼州城外,而城內解除宵禁的鼓聲剛剛停息。

    瓦哥本下了馬,快步走向站在城濠的吊橋邊的看守兵士,出示了赤嶺守衛唐軍的過所書牒,兵士再仔細地查看了牛車上的皮貨後,擺手放行、幾人暗自鬆口氣,爲順利進城慶幸不已。

    踏過吊橋,進入城內街道後,賀遠至一邊趕着牛車,一邊用手半遮着臉,低聲對瓦哥本說道:“我們先找個住處,我再想辦法化裝去打探。”

    瓦哥本看着他許久,不禁笑着說道:“就是你阿爹阿孃在這裏,如果你不說話,也認不出來了。”

    賀遠至這纔想起,自己已經斷髮,而且臉上的兩處傷疤,還未完全癒合。自己在蕃地的雍歸城附近的河水中,看見倒影都暗自心驚,更何況別人。他心裏又是倍覺難過“我現在真是孤身一人了。”

    嘆口氣,他又說道:“那也要找住處啊。”

    瓦哥本笑而不答,徑自在前面領路引行。七拐八繞,幾人到了一處店宅的後院門外停下,瓦哥本下馬後,過去輕輕地敲門。

    一個胡族打扮的僮僕出來,與瓦哥本交談幾句後就打開大門,將幾人迎了進去,牛車也趕進院中。

    偌大的院子裏,杏樹、李樹的樹蔭遮蓋着一架碩大的葡萄藤。賀遠至看見原本站在藤下交談的幾個胡商打扮的人,立即上前來和瓦哥本、美朵互相行禮後,小聲交談。

    賀遠至心裏真是詫異萬分“難道美朵真的認識回紇的鉅商大賈嗎?”

    賀遠至聽不懂他們的交談,只見美朵把脖子上戴着的寶石項鍊取下來,交到一個男人的手中,那人猶豫着,似乎不敢接。瓦哥本和拉姆都不作聲。

    美朵坦然地又說着什麼,那人嘆口氣,把寶石項鍊放入了懷中。美朵此時卻笑起來,露出潔白的牙齒。陽光透過葡萄架的葡萄枝蔓、葉片的間隙,灑在她的臉上。

    “那些寶石,肯定是美朵的孃家人幾代人才能夠積攢下來的。美朵來了一次涼州,就把原想獻給山神的供奉,都留在了漢地。”賀遠至也爲她感到心痛,“這是她拼盡全力,要救出仲朗士傑了。”

    那幾個人繼續交談着,眼光卻看向了賀遠至。美朵着急地解釋着,拉姆也急得快要哭起來。那幾個男子雖然猶豫不定,但還是先走進屋中去了。

    瓦哥本走過來低聲說道:“美朵又救了你——那些人要殺了你的。”

    賀遠至聽罷,立刻惱怒不已。他帶着金創的兇惡樣貌,在葡萄架的斑駁暗影裏,顯得更因激憤而可怖。

    “這是一個‘祕密’所在了。”賀遠至此時終於明白。

    “這必是一個吐蕃人在涼州的細作居所。”他心裏想道“真是如孫子所說‘三軍之事,事莫密於間……殷之興也,伊摯在夏;周之興也,呂牙在殷。’兵戰怎會沒有奸細呢?我應該立即報知軍府纔是!”

    ~~~

    崔希逸從後宅出來,緩步走在到院中,看着從樹梢間透在地上的斑駁陽光。

    他想道:“這裏比長安,朝陽更早些升起,而落日的時刻也要晚許多。‘時光如金’,若是能夠一直在這裏任職,也是好事。能夠多享受時光的延長,可以‘賺到’很多‘金子’。”想到這裏,他輕鬆地笑了,“自己的俸料的確不少,但除了奉養親眷的以外,也大都是與同僚相處破用了。”

    隨後,他又暗歎道,“都說有了功名就有了緡錢。但錢財之於我,算得了什麼?人生在世,忠孝仁信纔是最重要的。這些做到了,功業自然隨之而來。如今,人人皆‘奮勇’投身邊疆,以爲這樣即可取功名如拾草芥。但只圖功業而不修己身,豈能於沙土上立起百尺樓?這是將事情做反了啊!”

    邊走邊想,崔希逸踱步來到後宅院外。見傔從們已經侍立兩邊,他點頭致意後,走去前院的軍府大堂。

    走不多遠,倏地一條白色的影子從側院竄出,在衆人眼前晃過。

    崔希逸定睛看去,手指着那條白狗,連連驚呼不止:“快,快!”

    仲雲慶、宋通等人摘下腰間軍杖,連忙驅趕野狗。

    崔希逸睜大眼睛,恐懼地喊道:“快,快把那隻白狗殺死!不,轟走!”

    幾人手忙腳亂地把野狗轟走,崔希逸還是臉色蒼白,不停顫抖,幾乎站立不住。

    宋通上前勸慰道:“節帥不必驚慌,野狗已經轟走了。”

    崔希逸慢慢定下心神,喃喃說道:“這是報復我的。”又低聲誦佛不已。

    宋通暗自一驚,終於明白了:崔希逸當初殺白狗與吐蕃大相乞力徐盟誓,互不侵犯。但他被趙惠琮、孫誨矇騙,首先背盟攻殺了吐蕃。他心裏過於愧疚違信而心病沉重,所以害怕犬隻,尤其是白色的。不斷自責之下,他不過是自己在折磨自己。

    想到這裏。宋通也是黯然神傷“節帥本是誠信之人,但現在又有誰還相信他呢?不僅吐蕃那裏顏面無存,就是同僚舊好,在背地裏也是嘲諷他不已。哎,人之信義,多麼重要啊。失信於人,又要如何才能挽回呢?還能夠挽回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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