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唐因緣錄 >第166章 馬前獵犬
    走回院中,關好院門,梁仲突然聽到身邊有人低喝道:“做的好事,能瞞得住麼?”頓時嚇得他緊張萬分,死盯着黑暗中的那個人影。

    那人笑道:“我並不替惡人喊冤,只是到你這裏取一些酒錢。你也不要亂想,院外還有我的人。”說罷他咳嗽一聲,外面也傳來一聲咳嗽。

    梁仲看清此人,正是那個呂默然,就低聲問道:“多少絹可以令你住口,只當不知?”

    呂默然笑道:“多了你也沒有的。聽說你還有十五絹放在於兆那裏,明日你去與他講明,就說有個舊友需要照顧,都取來給我即可。”

    梁仲說道:“那些本是我準備交給親友的,已經拜託去找了,若是找來,我又如何言說?怎好都給你呢?留幾絹罷。”

    “那與我何干!”呂默然毫不客氣地說道,“現在這事,又不是你一人所爲,要我把你們都去出首麼?”

    梁仲只得說道:“明日晚間戌時,到我這裏來拿。不過你記住,梁仲自不是好欺負的人,此事你再提及,必與你魚死網破!”

    呂默然輕聲笑道:“我一個小吏,若想聯絡上司與同僚,也需幾個緡錢。自己又沒本事從孃胎裏帶來,也只好東挪西借,梁兄弟不要急惱。日後我們都當無此事,呂默然若再騷擾,必不得好死!對了,那小娃,你若是領養,我給你出名籍牒文。”

    梁仲也想到確實需要,只得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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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回駐地的路上,聽曹世宇說了在長安居然巧遇到了崔靜怡,又聽他說靜怡已然出家爲尼,法號靜真,阿史那博恆心中如刀絞一般。

    他不敢再次發問,只怕自己眼中的水霧會凝結起來落下,只在心中想道“靜真,這是我弟弟的名字。靜怡取這樣的法號,還是惦念我的。靜怡,阿史那真是該死,太對不住你。我說過要去長安尋你,可是現在哪裏敢去呢?死,是最容易的事了;活着,卻真的是好難啊。靜怡,你能等我麼?有朝一日,我必持槊去長安,將你搶出來。不,是娶你回來。或者,你要我在哪裏生活,我就在哪裏生活。阿史那博恆,下次一定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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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將軍,我們所處的山谷中篝火遍地,新搭了許多帳篷!”前面的斥候騎兵回來報道。

    阿史那博恆稍作思索,就說道:“走罷,應該是闕特勒來探聽粟特人的消息了。”

    曹世宇本來也是心驚,聽他這樣說,笑着對阿史那博恆說道:“還是將軍鎮靜。”

    阿史那博恆想起他去找那些商人盤問,就問道:“那些人去了哪裏?”

    “哦,”曹世宇稍作停滯,立即答道,“都是回紇的奸細,那些藥材都是些乾草假充的,我殺了幾人,把其餘的趕跑了,只捉住了這兩個女子。”

    阿史那博恆盯着他喝道:“我說讓你殺人了麼?既然是奸細,爲什麼不帶回來詳細審問?”

    曹世宇嚇得趕緊繼續編造謊言說道:“幾人實在難纏,再想捉剩下幾個,都是狂奔逃遠了。”

    阿史那博恆不再理會,自語道:“我實在累了,不想再殺人了……”

    走近山谷,望着山谷中數百座分列於四處的帳篷,以及帳篷前面燃着的篝火堆旁圍坐的兵士,曹世宇又驚道:“這如繁星一般密佈在這裏的軍帳,大概有數千人之多。真是闕特勒來了麼?他要做什麼?”

    阿史那博恆還是無精打采地說道:“是給我送兵士來的。”

    曹世宇聽了不語,心道“闕特勒也是精明的人,怎麼會把這樣多的兵士白白送給阿史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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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才一下馬,闕特勒就大笑着迎上前來,喊道:“草原上最勇猛的壯士,阿史那博恆,你怎麼纔回來啊!我等你大半天了!”

    看着阿史那博恆的神情,闕特勒臉色沉了下來,問道:“是誰令阿史那兄弟這樣生氣?闕特勒必將他碎屍萬段!”

    曹世宇趕緊說道:“是阿布思!”

    “阿布思?怎麼回事?”闕特勒拉着阿史那博恆的手,走入大帳。

    曹世宇將阿布思劫掠回紇使團的事大致說了一下,闕特勒拍腿叫道:“這個阿布思!我是同意他截留回紇人的財富,但並未說他可以招惹我的勇士啊!幸虧阿史那沒有什麼意外,否則我絕不會饒了他!”

    看阿史那博恆還是怏怏不樂,闕特勒吼道:‘好!我立即就派人去,再多殺他二百人回來!’

    阿史那博恆想起渾天放哭喊着說的“那些被殺的,原本也是同族的兄弟”的話,心裏悲傷,擺了擺手。

    “嗯,就是這樣!不要再理會那人!改日我必再令他向你致歉!”闕特勒笑着安慰阿史那博恆,又叫道,“快把酒肉拿上來,我與阿史那兄弟痛飲!”

    阿史那博恆有氣無力地問道:“左殺判,你來此只是要與阿史那喝酒麼?”

    “阿史那兄弟真是智勇雙全的人!”闕特勒大笑道,停了一下,他又神祕地低聲說道,“但是要知道,野狼終究會喫掉無主的肉食,蒼鷹也有被樹梢擋住雙翼的時候。”

    阿史那博恆擡眼看向闕特勒,闕特勒也正死死地盯着他,二人對視一會兒,闕特勒叫道:“其他人都下去罷!我要單獨與阿史那兄弟喝上幾杯,讓他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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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衆人退出大帳,闕特勒與阿史那博恆先喝了幾杯酒,然後就低聲說道:“這兩千兵士,我送給你!”

    看阿史那博恆並未覺得意外,闕特勒又讚道:“誰說阿史那博恆只能像野狼那樣驅趕一切生靈?他還能像駱駝那樣,忍住飢渴、奔向真正的甘泉之地!”

    阿史那博恆勉強笑道:“兄長不要嘲諷阿史那,還是說出實情罷。兄長怎會把這麼多的兵士,白送給我呢?”

    闕特勒也不再隱瞞,低聲道:“現在,可汗似乎對我們頗有猜忌,不時有佐臣武將被驅逐或者誅殺。我勸過右殺判阿史那敦乎克,但是敦乎克並不在意。我卻總覺得心驚,所以如此。”

    阿史那博恆沉思良久,說道:“雖然如此,可汗或許會對你重兵陳放在外而不敢放手處置你,但這樣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心裏卻想“闕特勒必也暗中相助阿布思的,這個聰敏的人,是不會把自己身命寄託在一人身上的。”

    闕特勒嘆氣道:“我祖上不僅是可汗的親屬,又還都是幫着突厥復國的忠勇之士。雖然我們如此忠勇,但沒想到短短几十年,又是要生內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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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史那博恆不禁想起朝見登利可汗時,親眼見到在遼闊湖泊的不遠處、羣山綿延的山腳下,巍峨屹立的那兩座、分別近兩丈高的巨大石碑。那是幾年前,突厥人與漢人一起,爲逝去的苾伽可汗與其弟闕特勤樹立的紀念石碑。

    這兩座石碑,是應突厥人邀請,唐人工匠不遠數千裏之遙,去到那裏雕刻鐫書的。尤其是《闕特勤碑》,是大唐現在的這位皇帝親自撰寫的漢字碑文,內容極爲讚許闕特勤和好各族的功業,又對各族融洽相處繼續充滿期待。碑文結尾題道:爾道克順,謀親我唐……。高碑山立,垂裕無疆。

    但這座巨碑的其它各面鐫刻的突厥字題文,除了讚美苾伽可汗自己以及弟弟闕特勤的偉大功業之外,碑文中似乎與大唐皇帝的旨意頗有相違之處:……在南方,漢人是敵人;在北方,匐職可汗與九姓烏古斯是敵人。黠戛斯人、骨利幹人、三十姓韃靼、契丹、奚等等全都與我們爲敵。……

    “全都與我們爲敵……。只要上方之天不塌,下方之地不裂。突厥人啊,還有誰能毀滅你們……”阿史那博恆低聲默揹着。這是深刻在那座石碑上的,苾伽可汗無聲地、憤怒地呼喊。

    “爲什麼把這麼多人當作敵人?爲什麼會有這麼多敵人?”阿史那博恆不覺出神。

    闕特勒也黯然說道:“這纔沒有幾年,突厥又像要內亂的樣子。哎,米麥的損失,更多來自於米堆裏的蛀蟲而不是飛來的鳥雀。我們那樣急迫地號召族屬團結,又能有什麼用處呢?”

    看着阿史那博恆暗自發笑,闕特勒又饒有興味地問道:“阿史那,在笑什麼事情呢?”

    “哦,我只是記得可汗帳附近河道旁邊的巨碑上的碑文中,漢字的很是讚許期待;突厥文的,很是悲壯激烈。那些漢人幸虧是看不懂突厥文的,否則又會生氣了。”阿史那博恆笑道。

    “呵呵,苾伽可汗的弟弟闕特勤先行離世,大唐皇帝還親自寫來弔祭詔書慰問。我還記得有‘皇帝問突厥苾伽可汗:……無有遠邇,思致和平,俾有厥休,共登仁壽之域。……況可汗久率忠順,屢通款誠,既和好克修,固災患是恤。……今申吊賻,並遣致祭,可喻意旨,薦茲禮物。’”闕特勒也不禁笑道,“大唐皇帝辭句優美,盡顯深情的。只是,若不讓突厥人從鬱都斤山南下,哪裏會有長久的和平呢?”

    阿史那博恆心中很是厭惡他的語句,但也不好發作,只得在心中想道“如果大唐皇帝聽見此時闕特勒的笑聲,不知道會有多麼尷尬。朋友之間,不應如此調笑欺哄的。”

    終是因爲阿史那博恆心中不快,沒多久就大醉倒頭睡下。闕特勒在一邊看着酣睡的阿史那博恆,心道“這樣一個武夫,卻並不是容易應對的。好在他是自己回到大漠,不會再與我們爲敵。我也好意、耐心對他即可,他仍是我的馬前獵犬、臂上獵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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