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郭子儀像是有錢沒地使，不曾低調過。</p>
放眼整個大唐，除了貪官，也就唯有他敢如此公然奢靡。</p>
宴席露天，設在院中雅亭，郭子儀坐在東家席上，年過花甲的這位王爺甚是老態龍鍾，叱吒戰場的人總歸是練出了千杯不醉的酒量，他自己紙醉金迷之餘，府上那些漂亮的姬妾也不藏着掖着，皆喚了出來給賓客們斟酒，歌舞怡情，一場胡天胡地。</p>
推杯換盞，蘸甲敬酒，忽有家僕報：“雍王到。”</p>
這位姍姍來遲的王步伐坦然，郭子儀與賓客們趕忙離席拜迎。</p>
依習俗，最尊貴的客人通常在正門邊上就座。當下亭口旁的尊客是鄭王李邈，他與李適同輩又同位，又佔着嫡長的身份，故此如一尊盤踞的石獅子聞風不動。</p>
旁邊的廣武王李承宏懶洋洋起身行了個叉首禮，帶點不屑的目光迎向雍王。</p>
李適入席，坐在李邈對面，舉觴自罰道：“本王來遲，郭令公勿怪。”言罷飲盡。</p>
“豈敢，豈敢。”郭子儀笑着回酒，一撮白鬍在笑口下頻頻顫動。</p>
鄭王李邈用手指輕輕敲玉盞，響着只自個聽得見的宕聲，陰陽怪調地說：“我聽說近日長兄身體抱恙，來遲也不怪，畢竟性命攸關，還是少出門的好。”</p>
此話一出，現場冷了一瞬。大家心照不宣鄭王是在暗諷雍王被刺的那件事，這兩兄弟是一言不合要開冷戰麼？</p>
局外人兩雙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個個屏聲斂氣。</p>
其中的廣武王李承宏，體格粗狂是個狂人，他耐不住寒蟬冷場，黑而密濃的胡茬少經修理，笑聲快要響過天上的驚雷：“哈哈哈，我即將步入中年，都快糊塗不知事了。上月夜裏長安大亂，我做了個美覺醒來，滿城風雨都在傳雍王被刺，我嚇得一顆心不得安然，如今見着大侄兒平安，我總算是放心了。”</p>
呵，一番動聽的話，李適絲毫感受不到那個人的好意，心想，天上雷聲響，聾子嚇得鑽籠，裝聾！</p>
那番裝聾的話，恰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p>
“看來郡叔公的牆府修葺得十分厚實。”李適冷言嘲諷，但還是得尊喚一聲叔公。畢竟這個人與他的阿翁同輩。</p>
天天嘴功夫明嘲暗諷的也實在無趣，鄭王李邈笑道：“本王今日可是來聽曲賞舞的，聽說汾陽王府請了一批巴蜀伶人獻藝，唐宮舞樂轉來轉去都是那幾樣，已然不新鮮了，地方民舞倒可撿來雅俗共賞。”</p>
如此一提，雅頌樂坊的歌舞緩緩過來，已在涼亭前開始演繹。巴蜀民舞講究蠻歌夷舞，樂聲激昂不羈，舞蹈節奏爽朗。樂舞聯合貫通，頗有蕩氣迴腸的宏勢，不比宮廷樂舞一慣的若柳扶風。</p>
五場歌舞，一一按部就班，值得提的是最後一場：巴渝鼓舞。</p>
巴渝鼓舞盛行於漢代，自入唐以後便鮮見，此爲軍舞，郭子儀等人又多爲武官，紛紛揚長了脖子翹首以待。</p>
拿軍語來講，入場這一幕爲：沙場秋點兵。</p>
鼓舞先時，一束束扭動的纖腰柔韌有勁，步伐恢宏結陣，展現的並非曼妙輕舞，而是一場浩蕩，如鴻鵠立石崖展翅待翔。其中鼓聲幽遠綿長，宛若潺潺清泉從花石淌過，一泉接一泉，一泉勝過一泉響脆，引人入勝。聽的人愜意自得，心境如水，似乎身入山間大自然，朝迎陽光夕沐月；又彷彿是置身世外桃源，賞落英繽紛。</p>
拿軍語來講，此幕爲：甲光向日金鱗開。</p>
大家正陶醉其中。忽而，鼓聲開始錯落無序，大有黃河之水欲從天上來的趨勢。她們的舞也跟着剛烈有勁，身段迅速地頓挫波折，“鴻鵠”已翱翔山間。</p>
時間越來越快了，鼓聲也越來越快了，凜然竦動，“噴”一條黃河之水天上來，場面波瀾壯闊，舞姿縱橫絡繹，覆跌繁錯，“鴻鵠”便在山間升騰跌宕。</p>
他們看得應接不暇，熱血的心跟着鼓聲蹦蹦直跳，彷彿置身於沙場，聽的是萬千軍馬，噠噠馳騁，看的是劍拔弩張，槍林彈雨。</p>
此幕的軍語爲：萬箭千刀一夜殺。</p>
舞終，鼓歇。則山蹦地裂，海枯石爛。</p>
軍語即：百戰沙場碎鐵衣。</p>
五名舞姬伏身蜷若小山，山中一名舞姬託舉鼓面，金雞獨立。</p>
軍語曰：積屍若丘山。勝者爲王敗者寇。</p>
這時，遲現的配舞曲調從遠處豪邁揚來，清晰入耳：</p>
大風起兮雲飛揚</p>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p>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p>
啦啦啦……</p>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p>
舞姬在簡短的曲調中緩緩身退。</p>
鼓舞到此落幕。</p>
有賓客拍案叫絕：“好！圓鼓雖如月小，卻有羯鼓的氣魄，場面大有太宗皇帝御製的《秦王破陣樂》的梟風。”</p>
賞舞的人意猶未盡，都被這巴蜀戰舞所折服，嘆舞姬是戰鼓軍的花木蘭，又嘆結尾的詩曲配得妙。</p>
而自始到終，李適的臉色波瀾不驚。</p>
讓他心涌澎湃的，只不過是遠處飄來的《大風歌》。</p>
遙想當年，這首是初見她時的歌呀。</p>
如今，唱歌的人不在夢中，真真切切就在不遠處，只有幾步之距，卻遠不見佳人。</p>
李適差點想掀開擋在前面的案席，好第一時間跳出阻隔去尋。</p>
可是席上有鄭王李邈，廣武王李承宏這兩位監視人，李適必須不動聲色。</p>
“謹終，快去找一找方纔唱歌的女子是何人，留住她，快去。”他悄聲吩咐，謹終三兩下邁步飄去。</p>
同時，李邈身邊的耿不疑來到主子耳邊窸窣：“大王，屬下方纔發現一展歌喉的女子是兩月前屠您愛馬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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