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樂師深沉地喚起商音，總會在名字後面加個“啊”字，聽起來滄桑又心酸，“成都山美水美還沒有宵禁，可比長安城快活多了，你可得勁地快活！該喫喫，該喝喝，這張肉肉的小臉瘦了那就不好看了，當然，也不要喫得太胖，圓潤過頭了走路費勁，做新衣服還得費布料錢。等師傅回巴蜀的時候你可一定要管師傅喫香喝辣，師傅這輩子是守着雅頌樂坊窮到老了，你搖身一變成了富貴人家的小娘子，可不得找你抱大腿呀。喔，對了，你在那邊可不要像平常偷溜出家門一樣一聲不吭嫁到夫家去了，隔再遠也要傳信告訴師傅一聲，倒不是爲師會給你送份子錢，就是渝州老樂坊的吉貝樹下給你埋了罈女兒紅……”</p>
臨別前的叮囑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夠的事，胡樂師垂着臉替商音收拾東西，將早起守在西市食肆前新出爐的胡餅，蒸餅，寒具，古樓子熱乎乎地塞進包袱裏，搞得包袱變成了又鼓又香的食囊，“這些算不上是珍饈，只是離開了長安就喫不到這麼正宗的味道了……”越說臉色就越像要下雨的天空，最後眼淚先比商音掉下來。</p>
商音替他揩掉，越揩越多，越揩越多……她鼻子一酸道：“商音不論去到哪，師傅都在商音心裏。所以師傅千萬不要哭，否則師傅的淚就從商音心裏流出來了。”</p>
“好，不哭……”他吸了一下鼻翼，眼淚又開始汪汪滾下來，話鋒一轉，“不哭纔怪！你一走師傅我都賺不了大錢了！甭替我揩淚，你還以爲替你哭呢！”</p>
“我也不想揩的，可您的眼淚全掉在我包袱上啦！叫我背您眼淚回去呀！”</p>
“你以爲我是真心替你收拾呢！我是怕你把什麼貴重的東西給牽了去！”</p>
師徒兩個在分別的悲傷中尋了一絲歡快來鬥嘴，噗嗤一笑鼻涕泡都冒出來了，你笑一下我，我也笑一下你，結果彼此的鼻涕泡道都“破破”地冒，這一老一小特像兩條吐泡泡的金魚。</p>
李適來樂坊的時候，還好及時，他才得知商音要離開長安的消息。</p>
商音很清楚，不是昇平給他報的消息，更不是獨孤陌或者郭曖。</p>
是吉貝。</p>
“你來給我送行了。”她的語氣很平靜。</p>
太陽還懶惰地繾綣在雲窩裏，長安城也還沉浸在白露爲霜的清涼中，橋畔枯黃的柳葉被真珠般的晨露映得明黃黃地亮，久久不褪，似乎是在很努力地讓將要枯萎的生命享受最後一絲滋潤。</p>
李適折下一枝黃柳遞到商音手裏，“我想，我不是來送行的。”</p>
“成都的風光多麼旖旎啊，產物又豐饒，最重要的，是那片土地埋着我敬愛的人，我必須要回去瞧瞧我的家鄉。”商音的目光隨着秋波上的浮萍送向遠方，天下百川歸一，彷彿跟着浮萍漂泊就能路過自己的故鄉。</p>
他愣了一下，很快平淡如初：“你什麼時候想起來的？”</p>
“多虧了秦嶺那次遇難，福禍相依，這個詞一點也不假。”</p>
“王遇歸鄉，他以什麼名義帶你走？”</p>
“我不想計較這個。”</p>
“可是我計較！王歆不該取代你！”他難得的暴跳，像是吞了一節爆竹在肚子裏炸開來。</p>
時間似乎被這番話靜止了兩瞬，李適的思想還卡在那句“如今她懷着的不也是你的孩子，多麼可笑又徒勞”的話上。在他的意識裏，男人就該三妻四妾，更何況皇室，這是古往今來亙古不變的道理，無可厚非。</p>
“好！只要你快樂，我允許你回去，一年爲期。”他的笑很是吝嗇，彎起來的嘴角，弧度不可能像彩虹。</p>
像一片竹簡，迫於重力想要鬆弛的竹簡。</p>
商音相視一笑，笑如彩虹。</p>
一年，也足矣略過那些或隆重或微末的許多事。比如，李適做父親了，昇平嫁了意中人，真奴的箏藝有進步了，胡樂師的錢罐子又堆高了一層……</p>
可她就是想不到自己會發生些什麼。</p>
在橋畔上一轉身的時候，商音忽而看見了吉貝，她站得英姿颯然，一點也不因爲窺聽了他們的話而感到愧疚，也不知道她來了多久，總之她才知道當年郡王妃移花接木的故事。</p>
“當年我要是知道你是王遇的女兒，在你出事後將你送回王家，也就不會憑空多出來這麼事了。”吉貝感嘆的那種語氣，能察覺到有輕淺的遺憾。</p>
“可是這就是緣呀，每條路都有其獨一無二的沿途風景，你，胡樂師，樂坊的姐妹，還有忘憂，這麼多緣呢。偏要遇上另一種假設的話，我可就錯過這麼多的緣分了。”</p>
“商音，這些抵得太子妃的位置嗎？”</p>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自然！”又望着吉貝乾脆問，“那麼你呢，你心裏有他，卻甘願陪我在樂坊。當初我們出事後，你爲什麼不去找李適呢？”</p>
“因爲那年聽說他要有郡王妃了，我一意氣用事就不想再看見他，心灰意冷了唄。”</p>
吉貝這個正經人說話，語氣越是隨意就越顯得話不真實，說話從不加語氣助詞的她，話的結尾突然多了個“唄”字，那便顯得遮掩了。同理，開玩笑慣了的人突然說句正經話，那就真的是正經話；平常正經的吉貝突兀地隨便說一句，那商音就要考慮那句話的真實性了。</p>
所以商音很快挑出這個藉口的不合理：“意氣用事？你也會如此？”</p>
吉貝抿嘴淡笑，沒有回答。</p>
這一次歸蜀，商音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吉貝同行，原本是他的紅綃，佔用了人家這麼久想想都有點兒受之有愧。</p>
也許，吉貝也不放心扔下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吧。</p>
商音是這樣想的。</p>
隊伍很快就出發了。</p>
王遇帶的人馬很簡單，女兒一位，忠僕老瞿一位，男女隨從各一位，馬車兩輛。</p>
就在馬車從明德側門輾轉出不久，後面有年輕女子追着正跑來，一路嘹亮地呼喚：“王公，小娘子，且等一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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