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煦十年。

    彷彿才只一夜,新月湖邊的柳枝已是滿樹青翠,如煙似霧。楊柳堆煙處,隱約透出廊檐青灰色的輪廓。

    靜深院斜對着窗口擺一張書案,楊妧正悶頭奮筆疾書。

    春風裹夾着清淺的梨花香,徐徐而來,調皮地翻動着案面上的紙張。

    楊妧寫完最後幾個字,待墨幹,將紙張按順序整理好,兩手託着走至靠北牆的紗幔處,輕聲道:“已經抄錄完了,請公子過目。”

    紗幔後伸出一隻手。

    手指細長,指腹間密佈一層老繭,是常年握劍留下的印跡,而手背卻出乎意外的白淨,被玄色衣袖襯着,近乎透明。

    接過紙張,男子低沉且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阿妧回去吧……青劍,送四姑娘出門。”

    楊妧屈膝福了福,步履輕快地走出屋子。

    院中栽兩棵梨樹,梨花開得蓬蓬勃勃,牆邊則是一片薔薇,薔薇四月纔開,此時連花骨朵都沒有,再往前是成片的草花,有石斛、有酢漿草、有鳶尾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

    生機盎然!

    楊妧正打量,感覺身後一道灼灼的目光盯向自己。

    猛回頭,隔着洞開的窗櫺,只看到屋裏被風吹動而飄搖不止的白色紗幔。

    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靜深院正如其名,安靜幽深,長年只公子、青劍與清娘三人在,青劍總是在院子裏守着。清娘懂醫術,楊妧出來時,清娘正拿研鉢在磨藥粉。

    而公子平日裏大都躲在紗幔後面。

    不可能有人窺視她。

    楊妧定定神,走出靜深院,對跟在身後的青劍道:“我進出已近三年,路途熟得很,不必每次都送。”

    青劍木着臉面無表情,“公子之命,定當遵從。”

    楊妧便不多言,順着青石板路往東走,穿過月洞門再行不遠,有扇小小的角門。

    出了門,青劍駐足,“四姑娘慢走。”

    雖是正午,春風仍是料峭,吹在身上薄有寒意。

    楊妧攏緊夾棉通袖襖,加快步伐。

    隔着老遠,瞧見妹妹楊嬋坐在自家門檻上,小小的身體蜷縮着,兩眼空茫茫地不知看向哪裏,

    楊妧小跑着過去問道:“小嬋,你怎麼在這裏,娘呢,春喜呢?”

    楊嬋見是她,眸中顯出幾分光彩,擡手指指屋裏。

    楊妧牽起她的手,只覺得掌心冰涼,連忙合攏兩手給她搓了搓,心裏不由帶了幾分怨氣。

    乍暖還寒,孃親怎麼讓妹妹獨自在門口坐着??

    小丫頭春喜也不見了蹤影。

    抿抿脣,低聲道:“外頭冷,咱們進屋去。姐給你帶了點心。”

    楊嬋張開手臂。

    言外之意是想讓姐姐抱。

    楊妧親暱地點點她的鼻尖,“你這懶丫頭”,俯身抱起她。

    楊嬋四歲半,纔剛二十斤,比鄰居黃大叔三歲的兒子還輕,隔着夾襖幾乎能感受到她一根根突出的肋骨。

    楊妧沒費什麼力氣就把她抱到廳堂,正尋找碟子打算盛點心,聽到東屋傳來切切低語聲。

    確切地說,並非說話聲,而是<喘>息。

    聲音一粗一細,交織<糾>纏,越來越重越來越急,直直地躥進楊妧耳中。

    楊妧面色頓時漲得通紅,身體好似篩糠般抖得厲害。

    她完全沒想到,在父親過世四年後的今天,竟會在自家屋裏聽到這種聲音。

    這聲音意味着什麼,楊妧心裏清楚得很。

    前世,她也曾聽過這樣的牆角。

    丫鬟說陸知海請她去書房商議事情。

    隔着花梨木博古架的空格,她看到陸知海跟堂姐楊嫿滾在羅漢榻上,楊嫿白皙如嫩藕的胳膊蛇一般纏在陸知南背上,腕間攏一隻碧綠油亮的翡翠鐲子。

    那會兒也是春天,桃花初綻。

    和煦的春風透過半開的窗扇徐徐吹來,她傻傻地站着,彷彿置身深不見底的寒潭,從內到外,冰冷刺骨。

    而此時,屋裏傳來沉悶的“哼”聲,像是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楊妧彷彿又看到陸知海<癱>軟在楊嫿身上,而楊嫿不着<寸>縷,媚眼如絲,示威般朝她笑。

    何等地得意!

    楊妧再忍不住,深吸口氣,用力朝門撞去。

    房門虛掩着,並沒上鎖,一撞便開了。

    地當間站着位身姿挺拔的男子,約莫三十七八歲,正手忙腳亂地系外衫帶子。

    外衫是青色官服,繡白鷳補子。

    他是濟南府同知楊溥,楊嫿的父親。

    楊妧怔住。

    怎麼可能是大伯父?

    爲官清廉公正,前世給過她莫大呵護與照顧的大伯父。

    竟然跟母親有這種見不得人的關係。

    瞧見楊妧,楊溥目中閃過一絲慌亂,旋即鎮定下來,溫聲道:“阿妧回來了……你娘身子不太舒服,且讓她緩緩。”

    閃身站在楊妧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

    兩人離得近,楊妧清清楚楚地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腥氣。

    是男女<燕>好之後,獨有的那種腥氣。

    楊妧扭頭走出去,看到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的楊嬋,記起懷裏的點心,連忙把油紙包掏出來。

    杏仁酥被壓扁兩塊,好在有一塊還算完整。

    楊妧遞給楊嬋,柔聲叮囑,“慢些喫,別噎着。”

    少頃,楊溥出來,倒一盅茶端進東屋,不大時候又出來,掩緊房門,低聲道:“阿妧,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楊妧仰起頭一字一句地說:“姦夫<淫>婦!”

    楊溥臉色驀地沉下來,“不許這麼說。”

    楊妧扯扯脣角,“我說錯了嗎,還是大伯父敢做不敢當?”

    眉梢眼底盡是諷刺。

    這是她重生歸來的第四個年頭。

    差兩個月滿十三歲。

    跟孃親關氏一樣,楊妧有着瑩白如玉的肌膚,精緻柔美的五官,尤其一雙杏仁眼,秋日澗水般澄清明淨。

    而此刻,澗水卻是結了冰,陰冷幽深,仿若經歷過滄海桑田般。

    全然沒有豆蔻少女的純真童稚。

    楊溥明顯一愣,目光掃過緊閉着的東屋,“現下伯父還有事,稍後再跟你談。”

    闊步往外走。

    再解釋,那也是<偷>情!

    楊妧看着他的背影冷笑,就聽東屋門響,孃親關氏從裏面走出來。

    關氏穿淺碧色襖子湖水綠羅裙,青絲鬆鬆地梳成墮馬髻,一縷碎髮垂在耳邊,襯着那張原本就如花似玉的臉愈加妖嬈。

    此時眸中盈盈水波尚未散去,有種說不出的慵懶與<誘>惑。

    聲音也懶洋洋的帶着啞,“你伯父來商量事情,見我不舒服,進屋多坐了會兒。”

    楊妧冷冷地說:“議事用得着到內室?”

    而且,特意打發了春喜,又將楊嬋攆到門口坐着。

    “不行嗎?”關氏挑起細長的眉毛,神情極其坦然。

    楊妧瞥了眼全神貫注喫點心的楊嬋,“小嬋不愛說話,可她不是不會說,她心裏都明白……”掏帕子輕輕給楊嬋擦掉脣邊兩粒飯渣,正色道:“娘,咱們搬出去住吧。”

    “可以,”關氏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三根手指捏着壓扁了的杏仁酥,小心地撮進口裏,“往哪裏搬,搬出去喫什麼喝什麼,一日三餐誰做?”

    楊妧沉聲回答:“我手頭有一百兩銀子,能養得起家。”

    “呵,”關氏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你到外頭打聽打聽,一處屋舍多少銀子,一匹布多少錢,一斤肉多少錢?”笑得最後卻又冷了臉,“你讓我帶着你們兩個拖油瓶出去看人白眼,受人欺負?”

    寡婦門前是非多,尤其關氏生得好樣貌,更是免不了被人覬覦。

    楊妧瞭解女人獨居的苦,抿抿脣,又道:“那麼娘就改嫁,正經八百兒找個男人過日子。”

    關氏笑得愈加開懷,都要笑出眼淚了,“阿妧是嫌棄我?到底長大了,翅膀硬了,怕我的好名聲連累你說親?我醜話說在前頭,你要再天天往何家那個殘廢跟前湊,不用我,你自己就把自己的名聲敗壞了……整天自以爲聰明,也不好生想一想,當初何家爲什麼總下帖子請你們去?爲什麼每月三兩銀子勾着你去伺候筆墨?他們打什麼主意,你心裏不清楚?”

    關氏口中的殘廢,就是靜深院裏整天躲在白色紗幔後面,極少露面的那個男人。

    他叫何文雋,是參將何猛的長子,何文秀的長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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