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貝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人生又被打開了一扇窗。
“別人能的,我爲什麼不能?”
老農口中的“東家”還是一個女孩子,他堂堂七尺男兒,比拿破崙·波拿巴還高出一截兒,怎麼就不能耐下心在這裏好好種田?
好好經營幾年,也許他也能達到這樣的成就。
阿爾貝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根本顧不上他四肢百骸的沉重疲勞,繼續翻閱着“東家”留下的筆記。
突然,阿爾貝覺得這筆記的字跡似曾相識。
他好像與這筆記的主人通過不少信件。
阿爾貝陡然合上眼前的書本,茫然地望向這座古老的石屋。石屋內壁新刷過泥灰,讓這座石屋內部看起來很整潔。
“難道,難道這裏的主人是……她?”
*
當梅爾塞苔絲來到蒙萊裏的時候,阿爾貝正在和利納村的農人們一起在田間勞作。
他們新開墾出了幾壟田地,準備在寒冷的冬天來臨之際再搶種一季蔬菜——這些蔬菜被端上巴黎的餐桌時正是時蔬最匱乏的時候,因此村民們的勞動將換來豐厚的回報。
“媽媽——”
阿爾貝見到遠處馬車上走下來的女人,險些以爲自己眼花了,將手裏的鋤頭一丟,立即向梅爾塞苔絲衝了過來。
“阿爾貝,我的好孩子,你最近……過得好嗎?”
母親總是最關心兒子的境況,遠勝過關心自己的。
她握住了阿爾貝的手,驚覺兒子的手已經變了樣——以前那雙永遠戴着手套、白淨的手,曾經被磨出水泡,水泡破了又再養好……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層薄薄的繭子。
而阿爾貝那張一貫樂觀開朗的臉被曬紅了,但是卻顯得更健康了。因爲家中鉅變而造成的暴風驟雨已經從他的臉上消失,好心情像是冬日的暖陽一樣明亮亮地照耀着梅爾塞苔絲。
果然,只是短短几天的功夫,土地已經讓阿爾貝漸漸復原,令他重燃生活的鬥志。
梅爾塞苔絲因此很欣慰。
“媽媽,我過得很好,實在沒有比現在更好了。媽媽……是誰把您送來的?”
“是歐仁妮。”
馬車伕從梅爾塞苔絲背後走來,提起兩個輕飄飄的箱子——這就是梅爾塞苔絲的全部家當。
“歐仁妮送我到這裏來,她想要把我介紹給這裏附近的一座寄宿女校。她覺得我可以在這裏教授文法或者繪畫。”
“媽媽,這太好了。”
在梅爾塞苔絲面前,阿爾貝依舊是個孩子。他搶着替母親提起箱子,對母親說:“媽媽,這一陣子我在這裏結交了很多朋友。我瞭解了很多以前從沒有了解過的事。”
“媽媽,我想,我已經喜歡上這裏了。”
“孩子,這就好……”
母子兩人相互扶持着遠去,他們完全沒有留意到身後很遠處,有一座外表普通的驛馬馬車停在路旁。
車中,基督山伯爵面對海蒂:“是你和歐仁妮一起安排這一切的?”
海蒂點點頭:“但主要是歐仁妮。”
伯爵沉默地頷首。
“大人,您想去見見伯爵……您想去見見梅爾塞苔絲夫人嗎?”
伯爵沉思了一會兒,突然說:“會的,但不是現在。”
他似乎還沒辦法鼓起勇氣,去面對那兩個因爲他而受到傷害的人。
“我卻有一件事要告訴您,您也說過,在法國,我自由了。”
伯爵擡起頭,審視地望着海蒂:“是的,我的女兒。我說過,一踏上法國的土地,你就自由了。”
海蒂微笑:“雖然我也很想多花一些時間陪伴您,但是,我想在利納村住一陣。”
伯爵揚起他那一對濃黑的眉毛:“因爲阿爾貝嗎?”
海蒂笑着別過頭:“大人,您太小看我了。”
不是女人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因爲男女之間的感情。
“在因爲上一代的仇恨與您聯手之前,我就像是天空中一枚永不停歇的雲朵。我隨風而行,不想因爲任何人和任何事駐足……您是瞭解我的個性的。”
伯爵沉默地點點頭,表示理解。
“但是我這個朋友改變了我,她讓我意識到了土地之美,四時之美,勞作之美。我想留在這裏,是想要藉此機會暫且遠離喧囂的巴黎,在餘下不多的時間裏,體會一下這裏……讓心靈重新獲得寧靜。”
伯爵別過頭,望着遠處一望無際的蒙萊裏平原,和平原上矗立的那座高塔。
“餘下不多的時間呀……”
他的嘆息聲有些悽然,彷彿希望正在一點點流逝。
“所以從今天開始起,您需要一個人回到巴黎,面對那些讓您頭疼不已的人和事了。”
海蒂明亮的眼光緊緊地盯着伯爵,眼光中多多少少蘊着同情。
伯爵頓時也苦笑着,說:“謝謝你,海蒂。我也很高興,在這個世上,曾經有過你這樣一個,完全明白我的人……”
“——同樣被迫體會了‘仇恨’滋味的人。”
海蒂伸出手去,伯爵輕輕握住,吻了吻她的手背。
“如果確有需要,您去和歐仁妮談談吧。”海蒂送上一句奉勸。
“我想如果這個位面裏,真有一個人,能揭開您這個看起來無解的死局——我想那就只有她了。”
伯爵斂下眼眸:“我會的。”
“照顧好你自己。”伯爵最後囑咐了一句。
海蒂笑嘻嘻地接話:“還有梅爾塞苔絲夫人。”
伯爵面孔上適時地出現一道激動的紅暈,但這紅暈稍縱即逝,更加嚴肅的表情取代了這一點點柔軟的、屬於人間的情緒。
當晚,梅爾塞苔絲與阿爾貝促膝談心。
“媽媽,您覺得歐仁妮……也會來蒙萊裏嗎?”
天真的阿爾貝,心中多少還存了一點點希望。
梅爾塞苔絲如今已經如釋重負,臉上稍許已經能多帶一點淺淡的笑容。但是她聽見兒子的問話,還是忍不住要感慨。
“阿爾貝我的孩子,這麼多年你嘴上說着與歐仁妮合不來,心裏卻還是想着她……”
阿爾貝:“哪有?我哪有說過合不來?”
梅爾塞苔絲無奈地搖着頭說:“不行,阿爾貝,你配不上她。”
阿爾貝頓時低下頭,痛苦地嘆了一口氣,知道母親說得對——他確實是配不上她的。
梅爾塞苔絲的心思卻沒有這麼簡單。
她知道過去發生了什麼,也知道哪些人是將當年的基督山伯爵推入絕境的罪魁禍首。因此也很清楚,唐格拉爾一家,在這之後恐怕也很難避免德·莫爾塞夫家曾經遭遇的厄運。
那個女孩,安慰別人的時候能夠說出“我認爲您沒有過錯”,但當厄運真正降臨她自己頭上的時候,還能保持那份鎮定與冷靜嗎?
阿爾貝卻深深地感到遺憾:“難道歐仁妮真的要嫁給那個浮誇的親王嗎?唐格拉爾男爵好像只看好他呀。”
梅爾塞苔絲聽了卻豪爽地搖頭微笑:“不,不會——”
“安德烈亞·卡瓦爾坎蒂子爵,也一樣配不上歐仁妮。”
*
安德烈亞連打了兩個噴嚏,問自己:“究竟是誰在念叨我?”
“快,到您了!”
同伴將安德烈亞一推,把手裏一個用硬紙殼捲成的簡易話筒塞到安德烈亞手裏。
安德烈亞精神一振,提着話筒就躍上了紀念塔的基座。
他所站立的地方,在五十年前還是一座森嚴的堡壘——巴士底獄。
當年的堡壘早已夷爲平地,現在這裏已經豎起了一座紀念碑,紀念人民站出來反對君主制和君主爲這個國家帶來的暴~政。
“我的朋友們,我們現在站立的地方,在五十年前,還是一座用來關押囚犯、鎮壓敢於提出異見的人的堡壘。”
“但是在這五十年間,這個國家已經見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們終於弄明白了一個道理,議會和統治這個國家的人,理應是代表人民的。”
“可是現在議會由大資產階級把持,成千上萬的普通人明明白白地被壓迫着,現狀卻得不到改變。你們說,我們應該怎麼做?”
紀念碑前聚集的人羣發出一聲怒吼。
“說得對,這種情況只可能有兩種解決方案,一種是通過立法來約束征服,爭取擴大選舉權,推舉能夠代表我們利益的人進入議會;”
“如果這無法辦到,那對不住,我們就只剩一條路——武裝起義,直接解散議會,組建新的政府……”
安德烈亞的話音還未落,忽然聽見遠處數聲激烈的哨響。他站得高看得遠,一眼看見了大隊的警察過來,登時哈哈一聲長笑:
“是的,我的朋友們,那些銀行家、官僚和軍閥們的走狗們來了。大家按照既定路線,快速離開這裏!”
聚會之前就已經訂下了疏散的方案,安德烈亞一聲大喊,聚在紀念碑前的人們立即向四面八方的地方散開。
安德烈亞留在紀念碑的基座上,觀察着警方的動向。
他一眼看見大批警察們根本不管那些四散跑開的普通民衆,而是快速穿過人羣,直接向紀念碑這裏趕來。
安德烈亞罵了一聲“見鬼”,對身邊幾個骨幹說:“快走,是衝咱們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