稅務官悻悻地反問:“這還多?”
阿爾貝立即對經理說:“把去年的稅表拿來,我看看去年酒莊交多少?……沒有可能不同的年份稅款能多出個十幾二十倍來。”
拿到去年稅表的阿爾貝高舉着兩份稅表,大聲質問那名稅務官。
稅務官卻表現得只有傲慢。
“以前那是因爲‘唐格拉爾’這個姓氏,我纔對唐格拉爾小姐的這些產業另眼相看。”
“現在唐格拉爾銀行倒閉了,唐格拉爾男爵跑了,再沒人能幫我在下議院說句話,我爲什麼還要對你們如此客氣?”
“這幾年少繳的稅金,少繳了多少你今年得給我全部補回來。”
“還有,利納村的男人和女人,不許再都算在酒莊和種植園名下一併交稅——他們本來就是村子裏的人,從今以後按照人頭繳納他們該交的稅金。”
“要是不繳,那就等着憲兵們到蒙萊裏來吧——”
“你這酒窖裏應該都是好酒吧?”稅務官衝阿爾貝笑笑,“憲兵們可是最喜歡酒的——”
阿爾貝頓時氣往上衝,他腦海裏立即浮現了憲兵們衝進酒窖,打開橡木桶,喝得爛醉的景象。
在巴黎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聽說,稅務官在法國鄉村可以爲所欲爲。
但是那對於阿爾貝來說,實在是遙不可及。
他是個高級軍官的兒子,受着最好的教育,剛剛成年就得到了爵位。他從來不會替一個農民操心稅金的事兒。
鄉村裏傳出的號哭聲或許很慘烈,但對阿爾貝來說太遙遠了。
但現在他自己從雲端摔落,落到這堅實的土地上,成爲一名普通的農人。他終於有機會親身體會到這一切,體會到躺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感受。
阿爾貝血氣方剛,攥着拳頭就要邁步。
卻被他身後的人猛地拉住了手腕,動彈不得。
“知道了……我們會通知東家,請她儘快籌措資金,把稅金繳齊……”
“請您千萬不要動用憲兵……不要憲兵。”
面容姣好的少女一面溫婉地回答,一面低頭掩飾着她驚人的美貌。
稅務官頓時笑起來:“美人兒不想見到憲兵——我懂、我都懂……”
“這就對了,只要看到錢,一切都好說……”
稅務官一旦離開,阿爾貝就用力甩開了海蒂的手。
“你這是在做什麼?”
海蒂冷笑一聲:“您最擅長對抗憲兵,以一敵多。這稅務官帶着憲兵來的時候,就請您一個人守在酒莊門前,可好?”
阿爾貝想象了一下這副場面——
歐仁妮的酒莊和葡萄園一定會毀在他的手裏,絕不能這麼玩兒。
“不行!”阿爾貝像利納村最樸實的老農一樣搖了搖頭。
這時他發覺很多葡萄園和種植園的工人向這裏慢慢聚攏,他們之中有利納村的村民,鄰近村落來幫傭的工人,還有近年來羅蘭收留的不少流離失所的可憐人。
“說實話,我們受夠了。”
“是的。”
“我就不明白了,前些年‘大動盪’的時候,人們總說這個國家是屬於每個人的,我們是主人——可是現在……稅務官動動嘴皮子就能把我們搓扁揉圓。”
“我們算什麼東西?螻蟻嗎?他們一伸腳就踩死我們?”
“踩着我們,他們卻還照樣喫我們種出來的莊稼,穿我們織的布匹……花我們繳上去稅金?”
“這不公平!”
“這就是東家說過的,我們沒有任何權利。”
當人羣中響起“公平”和“權利”這兩聲口號,就像是往平靜的水面上投擲了兩塊石頭,波紋迅速地向四周擴散。
“阿爾貝,你和東家比較熟,拜託你打聲招呼,告訴東家……”
“這種日子,我們不打算過了!”
頓時一呼百應,聲勢浩大,羣情激動。
阿爾貝漲紅了臉,向空中揮動拳頭。他猛然體會到了十年前人們走上巴黎的街頭,衝向國王那考究別緻的宮殿,爭取權利時的心情。
“我的朋友們——光靠你們,憲兵來的時候你們怎麼辦?”
海蒂突然大聲問所有人,她的少女聲音尖銳,人人聽得清楚。
一個瘸腿老農在人羣后面大聲喊:
“抄起傢伙就是幹——”
“對,就是這樣!”
“眼看着沒活路了,難道還要忍着不成?”
海蒂又問:“憲兵人多怎麼辦?他們還有兵器——”
“這……”
人羣集體愣了愣——一腔熱血,解決不了任何實際的問題。
海蒂頓時找了一張桌子,一躍而上,讓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只聽海蒂大聲說:“我的朋友們,你們都來自這蒙萊裏平原的附近。你們聽說過你們的鄰居、親戚、朋友……也經歷過這種遭遇嗎?”
“朋友們,稅務官剛剛留給我們一點時間去‘準備’,你們現在知道該是去‘準備’什麼了嗎?”
“去找人——”
“對,去找和你們有相同遭遇的人,男人和女人,只要是能發聲,提得動武器的成年人,告訴他們這裏將掀起一場抵抗運動,我們要的,不僅僅是驅逐這倒黴的稅務官,改革稅收制度,我們要的,是屬於我們的權利——”
“至於用來抵抗那些憲兵的武器……你們不用擔心,麪包會有的,用來鬥爭的武器,也會有的。”
“是的——”
“出發——”
羣情繼續激昂,但是現在人們已經知道要做什麼了,這種情緒立即轉化爲動力。似乎每個人邁出的步子都充滿了力量。
阿爾貝太驚訝了。
他眼前的海蒂,哪裏是一直端坐在歌劇院包廂裏的希臘公主——這明明就是一位鬥士!儘管是女子,卻也能夠毫不猶豫地爲自己爭取權利。
“我……我怎麼覺得,你和歐仁妮有些像?”
海蒂從桌子上跳下來的時候,阿爾貝撓着後腦說。
“那是當然的,”海蒂笑了,“我和她是同時代的人!”
阿爾貝:“同時代?難道我就不是嗎?”
他繼續撓着後腦,想不明白。
*
聖貝爾納院——巴黎監獄的一個分部,這裏關押最兇狠最危險的囚犯。
近來聖貝爾納院卻出奇地平靜——這裏收押了一位年輕、英俊的犯人,而且受了點輕傷,但是將他送來的人特地囑咐:此人非常、非常危險。
“當着憲兵的面殺人,能不危險嗎?”
然而這個年輕的犯人被收監之後,正貝爾納院飛快地發生了變化。
他剛進入聖貝爾納院,就被囚犯們認出了是自己人——甚至還有人認識他。
“貝內德託,我在土倫的時候就追隨你,你還記得我嗎?”
一個年輕的囚犯仰臉望着安德烈亞,眼裏閃着崇拜的光。
安德烈亞伸手摸摸對方的腦袋,“當然記得,小佩德隆。沒想到你被押到巴黎來了。”
從此,安德烈亞的飲食起居就有人精心照顧,方便他慢慢養傷。
聖貝爾納院裏到處傳頌着關於安德烈亞的傳說——
“聽說了嗎,土倫的苦役犯暴動,就是他領導的。”
“那他能領導咱們也暴動,從這兒逃出去嗎?”
“啪”的一聲脆響,問話的人被甩了一巴掌,“傻不傻呀?”
“土倫那裏的黑牢能跟聖貝爾納院的守衛相提並論?”
“那你們爲什麼還這麼看重他?他又不能帶着咱們逃出去。”
“這你就不懂了——重要的是思想,思想!懂不懂?”
捱了巴掌的囚犯傻不愣登地呆在原地,目送這些原本窮兇極惡的囚犯像對待一個聖人一般地對待安德烈亞。
但這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敢於爲囚犯的基本權利出頭的,應該自始至終就只有安德烈亞一個人吧?
再說了,萬一呢?萬一跟着安德烈亞,也能像他上次一樣逃出生天呢?
“安德烈亞,有人來見你。”
安德烈亞捂住已經癒合得差不多的傷口,慢慢起身,依舊做出傷勢沉重的樣子,隨着看守挪出集體囚室。
“一定是外面有正義之士正在營救貝內德託。”
目送安德烈亞離開的囚犯們都小聲感慨。
在單獨會見室裏等候的,卻不是什麼趕來營救的正義之士。
“管家先生?”
安德烈亞表示驚訝。
他幾乎花了點功夫才認出來對面的人,是基督山伯爵的管家貝爾圖喬。
“伯爵提醒了我,你可能已經不太清楚我的身份了。”
貝爾圖喬坐在安德烈亞對面,百感交集地望着眼前的年輕人。
“我是你的養父。”
“我今天來,是想要告訴你,你的生父是誰的。”
……
安德烈亞睜圓了眼睛,然後一連眨了很多下。
“原來是他——”
“那位道貌岸然的先生啊!”
“有趣有趣!”
安德烈亞坦率的表情着實嚇壞了來自科西嘉的管家。
“那……請問我的母親呢?”
貝爾圖喬原本不想說的,被安德烈亞一嚇,將心中的祕密脫口而出:“唐格拉爾夫人!”
安德烈亞呆在原地,半天才開口,說:“原來是這個原因啊——”
“可惜可惜!”
這個灑脫的年輕人隨即搖搖頭,他那一頭漂亮的金色短髮隨之在空中瀟灑甩動。
他馬上將這些惆悵都拋在腦後,望着貝爾圖喬開口:“那麼,親愛的養父,您來告訴我這一切,目的是……”
貝爾圖喬嘆了一口氣,說:“大人邀請您參加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