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月一時楞住，瞪着眼看着那人，指了指裏屋，小小聲喚道：“凌華……”
凌華微微頷首，道：“去吧。”
凌月突然安下心來，笑道：“那你等我？”
“好。”
得了他的迴應，凌月退了半步，轉身往裏走去。行至隔欄，側首又望了望，確定了他正看着她，這才定下心神，舉步走進。
女子坐在牀沿，看着牀上沉睡的少女，眼角邊的紋路似乎更加顯眼了些。
凌月不由地放輕了腳步，慢慢走近一些，輕聲道：“錦姨。”
錦霜轉眼開來，默了默才道：“你是凌月？”
“嗯。”凌月應聲頷首。錦霜卻是轉口道：“你能先去門外，喚我那兩個婢女進來嗎？一個叫紅素、一個叫紅茵。”
“好！”凌月轉身出去，很快就帶着兩個婢女一起回來了。因爲她們的裝扮與王府的婢女們不同，又守在門外，根本無需辨認。
紅素與紅茵進來後，其中一人端來繡凳，然後兩人一同站到了隔欄外側——那是個很好的距離，聲音小了聽不見，高聲一點便可立刻察覺。
一切就緒，錦霜點點頭，道：“坐吧。”
凌月依言坐下，兩人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讓她能夠更清楚地看清她的模樣——眉眼之間沒有太多妝容遮掩，總覺得模樣偏老了一些。若能再精神些，定是更好看了。
錦霜並沒有責怪凌月無禮的打量，她亦是仔細地看着她，片刻後方道：“你今年多大了？”
凌月收斂神色，道：“一十有六了。”
“你是半妖？”
這般直言倒是讓凌月有些意外，但見她神色平靜，也知自己不必太在意。如此想來，的確不必再去隱瞞，只怕這一府的人比她自己還了解她的出身。
淺淺一笑，凌月道：“嗯，我的確是半妖。”
錦霜道：“你母親、可是塗山九尾狐族？”
凌月搖頭：“我並不知母親是誰，只是……我自小在青丘長大，聽族長說，我的確是有九尾狐族血脈。只是青丘並無族人與凡人有後，而與青丘同屬一脈的，也只有塗山了。”
錦霜聞言不語，略顯憔悴的眼在她面上仔細打量了一番，才道：“你知道嗎？你與我們的兩位故人長得很像，我想、若是他們有了孩兒，一定便是你的模樣。”
凌月突然喉頭髮緊，剋制住紊亂的呼吸，道：“她是……塗山狐族……嗎？”
錦霜不答，卻是忽而擡眼，喚道：“紅素、紅茵。”
兩位婢女聞言而進，一人手中多了一副卷軸。
“公主。”二人福身請安。錦霜微微頷首，如事先安排好的一樣，二人徑直轉身面對凌月。
凌月也順勢向着二人轉了轉，卻見那一人將卷軸微微託舉，另一人則轉身，解開卷軸，緩緩放落。待到畫卷展開，她才起身與另一人平行，接過一面卷軸，二人同託。
就在卷軸呈現的那一刻起，凌月早已忘卻了周遭，所有的心神被卷中事物吸引。
那是一副畫，畫的是一對佳偶天成的璧人。
蔥鬱的大樹下，鞦韆上纏着青藤，碧衣女子在微微輕蕩，她那青魅的狐眼帶着細碎的風情，笑意卻是溫婉明媚。白玄衣裳的青俊男子走來，牽住了她的鞦韆，爲她送上最豔麗的春桃花。
碧衣紅桃，他驚覺是刺目的裝扮，想要扔掉這不合時宜的心意。她卻不肯放過他的過錯，偏生將那花兒比在了發間。
他才知道，原來她比花兒更加豔麗，任何色彩都不抵她這一笑美麗。
相視那一笑，進了這畫裏，留住了他們的心意，也留住了凌月的目光。
從看到那女子的第一眼起，凌月就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她分明看到的，就是她自己。
平息心境，再仔細觀看時候，才注意到了許多細節。
那女子的外貌更加契合狐族的特點，尤其是那雙眼，天生魅惑，風情十足，細看之下，還能看出瞳孔也不是渾圓之狀，畫師更是用了墨綠之色暈染其中。
莫非這畫師知道她的身份？
凌月並不願多想，只是反覆看着那兩人的面容，愈發地覺得看見了自己的父母一般。
錦霜沉默地等待着凌月看了好一會兒，見她慢慢平靜了許多後，纔開口道：“這幅畫，是我夫君畫的。”
凌月猛然回神，下意識接道：“你夫君……駙馬？”依兒的爹？
凌月默了默，道：“依兒是說過一些事。”說罷，又將在曲水山澗時、依兒所說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這幅畫一直掛在我的書房裏，依兒也曾見過，所以纔會覺得見過你吧。”錦霜說着，轉口又道，“只是很多事情，我並沒有細說與她聽，我也從不曾想過，你出現在這裏。”
凌月心裏一跳，口頭上卻道：“其實……也不是沒有巧合的可能。”
“巧合？你真的這樣想嗎？”錦霜平靜地問到，也不管凌月有什麼反應，話鋒一轉道：“你想聽嗎，這畫里人與我的事？”
凌月收斂心神，鄭重點點頭。
錦霜轉眼看向畫卷，眼中的光影充斥着回憶。沉默了些許時候，錦霜才道：“中原大地，本是分佈着許多國家，只因人的野心，大國便開始吞併小國，一步步的想要一統這片土地。大宇便是這場爭鬥中的勝利者。
在大宇一統江山之前，我的父親只是當今天子身邊的一名近衛，只是在一場危機中爲救天子，丟了性命。也因保住了天子，大宇軍隊纔得到了最關鍵的勝利。大宇朝建立，皇上念我父之功，賜我‘錦霜’之名，封做公主，養在皇后身側。
帝后視我如己出，但我也知道在這深宮之中，便是真正的龍子鳳女也有滅頂之災，何況我只是個御賜的公主。尤其是到了適婚的年紀，我的身份就更爲尷尬，這些，依兒曾與你說過了。”
凌月適時點頭，錦霜這才繼續：“雲雅未嫁之前，我已對朝堂中人有所防備，是以尋了機會討要皇后的旨意，允我能自主選夫。便是草莽之人，也比那朝堂世家的乾淨。只是雲雅嫁後，我還是低估了那些人的手段，好幾次官家小姐的私宴裏，都險些別人污了清白。
雲雅到蜀地不久後便懷了雲書，傳信入京，我便以此爲由，請旨前往蜀地看望雲雅。萬沒想到的是，才一離開京城，便被人設計伏擊于山中，眼看着隨行的軍士個個倒地，賊人步步逼近，我便拔下了頭釵，準備自裁，她便突然從天而降，落在了我的身前。”
錦霜瞳中微縮，凌月也順着她的眼看去，目光直指，便是那碧衣的女子。
“她的身手很好，但也並不戀戰，逼退了賊人後，便帶着我飛躍了半個山頭。也是從那時起，我便知道她定不是常人。”錦霜露出一絲笑，淺淺的、充滿着哀傷的回憶，“可不知爲何，我卻並不怕她，甚至被她帶走後，我好像得到了自由一樣，從未那樣的輕鬆過。我不想回宮、也不想去蜀地，只想無拘無束地在這世間遊歷……我和她，就像是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孩子的一樣，一個小小的城鎮，一條小小的街道，都能玩得很開心。她說她叫湄兒，自小在山中修行，也是偷偷溜出來，想看看這人間繁華。我也並不想深究她的身份，我只知道她救了我、她比這世間的某些人都單純。”
凌月完全可以理解她口中的“湄兒”是什麼樣的人，就如她與絡煙一直長在青丘一般，哪怕她們再頑劣，也只是單純的淘氣罷了。
都說塵世繁華，但到了塵世，才知道人心難測，世事無常。
比起這樣的塵世間，或許、如青丘那般的妖族地域，反而纔是寧靜之地。養育湄兒的塗山……是不是也如青丘一般安寧……
思緒一閃而過，再度仔細聽得錦霜言道：“可惜，我終究是大宇的公主，朝廷不可能放任不管。那時候便是他找到了我們。”
凌月看着畫中男子，輕聲道：“他是……蜀山弟子……”那白玄的衣裳，與步崖的極爲相似，只是步崖的衣裳上，玄色更多一些罷了。
錦霜道：“他叫沐祁翎，蜀山現掌門親傳弟子，也是我夫君的兄長。”
凌月眉間跳了跳，突然憶起冷雲雅初初見她時，脫口問出的那句——“姑娘，你……可是姓沐？”
“百里家本與蜀山淵源頗深，弘光榮返蜀地後，蜀山便派遣弟子下山慶賀，所派弟子便是祁翎大哥。”
凌月頓了頓，很快察覺“弘光”便是鎮南王的名諱。
錦霜沒有察覺這點異樣，繼續道：“我雖不清楚蜀山中事，但也知道蜀山八門的長老輕易不收弟子，蜀山掌門更是如此。這一代的蜀山掌門只收了兩位弟子，祁翎大哥是二弟子。雖是如此，但不論資歷還是聲望，祁翎大哥都壓過了大弟子，也就是說，他更有可能成爲蜀山掌門的繼任者。當然，這些事情，也是後來才知曉的，他剛出現的時候，我還以爲來了個活閻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