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悠長的鳴笛聲。
幽靈船在我身後緩緩沉沒，我站在一個寬闊無人的渡口，懷抱滿襟海風。那座龐大輝煌的古堡就在視線所及之處，沉默地向我相擁。
賽斯利亞城堡。
我猛然想起來，這是我十八歲的生日宴，這裏將會迎來一場數以千計人的狂歡，香檳堆成瀑布、玫瑰怒放在每個人的手腕上，衣襟口、髮髻末端。所有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此刻都聚在此處，爲十八年前的一場出生而歡呼雀躍。
有個年紀和我相仿的賽斯利亞女孩從我身後跑來，她笑嘻嘻地拉着我一路狂奔，我猝不及防被玫瑰花束撲了滿懷，她親吻我的側臉，大聲對我說“生日快樂”。
我看着她，沒能想起她是誰，她七年前長什麼模樣。
但我在玫瑰花圃中，笑着對她說：“我愛你。”
表兄猛然出現，從背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現在長得就像他的父親或是所有賽斯利亞家族的成男男性，英俊挺拔、眉目銳利。
他小聲地對我說：“姨母正在你的房間等你。”
我眨眨眼睛，笑着踮起腳，親吻了一下他的臉頰。
我對他說：“我愛你。”
他一下子露出一個溫柔和煦的笑容來，用一隻溫暖的手拉着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羣、穿過數個瑰麗堂皇的宴廳，目光觸及的每一個人都身着華服、佩戴着各色玫瑰，笑着祝福我“生日快樂”。
我站在旋轉樓梯的初端，端起侍者遞來的香檳，衝他們一飲而盡。
我透過高腳酒杯模糊扭曲的倒影，不帶惡意地觀察着生動的人羣，然後對他們說：“我愛你。”
我的房間在賽斯利亞城堡左翼第三層，路過那道長長的古舊走廊，精緻畫像上的每一位先輩都溫和地注視着我，陽光透過彩繪玻璃，陸離光怪地照入走廊，照亮前路的光柱中飄着星點，。
我知道，那是相隔七年的塵埃。
表兄送我到房門口，他摸了摸我的頭髮，對我說：“進去吧，姨母有禮物要送給你。”
我擁抱了他一下，然後轉身踏入房間。
這個房間什麼都沒變，裝潢承襲了我昔日的所有習慣，歐珀燈罩上掛滿了玫瑰藤，深色窗簾拉開，落地窗外是構架完美的山脈與河流。
姨母正在這裏等我，她身邊的人臺上有一件綴滿月光的白色歐根紗禮服，是她以前說過無數次的，要親手爲我做出來的樣子。
我伸出手，摸了摸這件從未見過、卻無比熟稔的禮服，笑着看向姨母：“我愛你。”
這件禮服太適合了，柔軟貼身如我新生的皮肉，姨母一邊替我戴上項鍊，一邊感嘆地對我說：“你和你母親一模一樣，多洛塔。”
“我想也是。”我像小時候那樣，坐在窗臺前，託着腮仰望湛藍的、毫無邊際的天空，笑着說，“我是她的證據。”
“好像從我兩三歲的時候，大家就說我和我的母親特別相似了，尤其是我們同樣繼承了賽斯利亞家族的所有外貌特徵，同樣的紅頭髮和淺金色眼睛……說實話，淺金色眼睛在我身上總是很冷漠，在她身上卻像陽光一樣。”
“現在我長大了，是不是更加……”
我笑着轉過身，那一瞬間窗外的天空被傾倒入窗中，光淹沒了我也淹沒了所有嘈雜的聲音，有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人站在我的對面，她淺金色的眼睛如同初春的暖陽、微笑地看着我。
現在我長大了，是不是更加像你？
我神情木然地死死盯着她，傾倒入的天空推着我踉踉蹌蹌地朝她走去。
我畏懼地伸出手，一寸寸地向她求救，呢喃着說：“母親……”
然後我墜入一個玫瑰香味的懷抱之中，紅色的頭髮互相貼近糾纏，她把我按在她的肩膀上。
“我愛你，多洛塔。”
一隻溫暖的手從身後撫上我的頭頂，他袖口有葡萄柚木和冷杉的香氣，這個味道曾在很多年前哄我安眠。
我倉惶地、動作生疏笨拙地轉頭。
高大的紅頭髮男人笑着擁抱我和母親，然後伸手——
“不要哭，多洛塔。”
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我活得冷硬而疏離，我沒能再有一段正常的親密關係，我的某些感官同祕密一起被藏在了賽斯利亞城堡裏，從此天日隔絕。
可是我真的好愛好愛、好愛好愛他們。
這些年我強得爲人稱道、又瘋得爲人稱道，可是我想讓他們看見的人，都再也不能看見我。這些年我多少次死裏逃生，咬着牙苟活，再也沒有人知道……當然，他們不知道也好，如果他們知道了，那會不會難過，會不會生氣……
如果他們知道……
如果他們知道，我都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我好像你。
我好想你。
我好愛你。
我都已經長大了，我要畢業了，你們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