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乘轎徑入內宮，如今內宮伏瑟做主，外朝他做主，即便外臣私會內眷不合禮制，又有誰敢多言一句。婢女將他引入華章宮，一應準備妥當便都默然退下，並讓守門的小太監都退到院外去。肅王夜會伏妃對衆人來說已是見怪不怪，到現在還能留下的，都是機靈、有眼見力的，不該看的絕不多瞧一眼，沒有伏瑟的吩咐絕不靠近一步。
外頭寒風呼呼，屋內卻溫暖如春，窗下仙鶴銜珠琉璃寶瓶中插着鮮摘的梅花，滿室生香。伏瑟穿一件淡粉衣裙，眼含秋波，晶瑩雪膚略施粉黛，白裏透紅，如開在雪地的芙蓉。剔透的玉杯中斟上香醇美酒，伏瑟呈給肅王，她笑得嬌俏，彷彿時光倒流，變回了那個滿心憧憬甜美愛情、天真爛漫的少女，在紛落的花雨中雀躍又嬌羞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
當然那是假象，她與李穆都心知肚明。李穆的手觸碰到杯子，柔軟的纖纖玉手順勢攀上，在他的手背曖昧地摩挲，少女懷春的甜美畫風頓時變成讓人臉紅心跳的少兒不宜。李穆十分配合，接過杯子放下，手上稍一用力，將婀娜妖嬈的腰肢帶入懷中，手掌隔着柔軟的衣料緩緩撫摸遊移：“貴妃今日好興致，皇帝剛駕鶴西歸，你就按捺不住了？”
伏瑟湊近，馥郁香氣撲鼻而來，軟脣若有似無地從他嘴角掠過，撓得人心癢癢，她卻輕笑兩聲，旋身離開他的懷抱，坐回自己的位子：“王爺真是不給面子，好歹裝一下動情，是嫌我年老色衰麼？”
鶯語嬌嗔，眉目含媚，兩縷青絲在空中、人心劃下美妙的弧度，欲迎還拒，懷抱空餘撩人香味，換作別人早燃起一片火，李穆卻眼沉心穩：“不是你玩夠了打算說正事？”
伏瑟語氣一變再無半點嬉戲之意：“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讓易兒登基？堂堂肅王承諾之事不是打算反悔吧？”?
李穆道：“你真是個可怕的女人，兄長快死了，還能在此與我柔情蜜意。”
“那又如何？只要易兒能登上皇位，我在所不惜。別說我兄長一條命，你要什麼都給你。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代理皇權？沒問題！”
李穆抿一口酒笑得別有深意：“不是我食言，前日朝堂上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聞，那羣老東西不鬆口，我也不能獨斷專行。”
伏瑟哼哧一聲：“這話說給別人聽或許會信，用來矇蔽我就太敷衍了些。你肅王何許人？會顧慮幾個半截入土的老東西？你要真顧慮，那些被你殺死還沒腐爛的官員是不是要從地下跳起來？”李穆不語，她急道，“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該知道沒有比易兒更合適的人選！有我在，必讓他敬你如父。”
“當真非是我不願，最近死人太多，需得收斂些，老東西們只能暫且留着，徐徐而圖。這樣吧，你命人暗中活動活動，那些頑固分子能拉攏一個算一個，利用他們的聲望輿論造勢，剩下的再反對也無濟於事。”
“你讓我去活動？我一個深宮婦人能有什麼門路？”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我相信這點事難不倒貴妃娘娘，做太妃還是做太后就看你了。”
李穆分明是故意將棘手問題踢給她跟她繞彎子，伏瑟待要再說，忽聞殿外一陣吵鬧，下一刻李明易怒容滿面衝進來，婢女檀淑阻攔不住，慌忙跟入，一臉歉疚與惶恐看向伏貴妃。伏貴妃眼神示意她退下，上前問道：“這麼晚易兒怎麼來了？”
李明易一把將她推開，怒視李穆。他本懷怒氣而來，進門見到自己母親不但夜會男子，還在對方面前穿得如此模樣，更是怒上心頭，又羞又怒，開口就諷道：“這麼晚肅王都能來，我爲什麼不能來？就不知我父親剛死，肅王就迫不及待來私會皇嫂，是有什麼要事相商？”
他一口一個肅王，毫無敬意，伏瑟道：“你胡說什麼？誰讓你這麼沒大沒小，目無尊長？”
李明易冷笑：“我胡說？你們做了什麼好事自己心裏清楚，我替你們感到羞恥！你們有什麼面目爲尊爲長？”
“我不！”
孃兒兩吵得不可開交，李穆卻穩坐一邊像個沒事人，甚至還面帶微笑地看着李明易，看他暴跳如雷，看他一毫無法掩飾的厭惡與憎恨，陳昱的話再次浮上心頭。
李明易吼道：“別以爲我不知道是他殺了父皇，還要殺舅舅，我不是孩子了，我什麼都知道！我要替父皇報仇！”他恨極見牆上掛着一把劍，想也不想快步衝過去摘下，劍指李穆。這下伏瑟臉色變得很難看，上去緊緊抱住他的手臂罵道：“你這個臭小子怎敢在你母親面前如此放肆！”李明易是她放在心尖上從小寵到大的，雖驕縱蠻橫，卻不敢在她這個母親面前有半分逾矩，忤逆於她。
“你別阻止，讓他動手。”李穆起身過來，淡然將自己的脖子置於劍尖，“本王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膽氣敢殺本王。”他挑釁看向李明易。
“殺你這等奸人有何不敢！”李明易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腦子一熱，當真揮劍照頭劈下。伏瑟驚得捂住嘴，她完全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她不敢置信李穆會就此被斬於劍下，果不其然，哐噹一聲，一隻鐵鏢不知從何處來，打開李明易的劍，而後深深扎入對面的柱子。再觀李明易的劍，竟應聲攔腰折斷。
有人在暗處，且功力深不可測，還是伏瑟老練，當即想到其中兇險，趕忙擋在李明易跟前，向李穆求道：“他不過是個愣頭青，什麼也不懂，王爺大人大量，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凡事自是王爺做主，這裏本就沒他說話的份！”
李明易不服氣：“我……”
伏瑟怒得面容扭曲，回身一巴掌甩在他臉上：“你給我閉嘴！也不拎拎自己幾斤幾兩，大人說話哪裏輪得到你插嘴？”
“爲何……”爲何輪不到他插嘴，爲何不讓他報仇，爲何他的母親會是這樣？太多爲何，不等他問出口，又捱了一巴掌。一連幾個巴掌，伏瑟從未下過如此狠手，不光李明易被打懵了，連李穆也驚異不已。
但只要保住李明易，不論多少巴掌她都打得下去，就算再不忍，就算打在他身痛在己心。李明易這個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處境有多危險，倘若李穆怒而令下，暗處的人要他命簡直易如反掌。
直至李穆道：“本王不會將他怎樣，你也不必打了。夜已深，本王就不打擾你們母子，有些話想必當着本王的面不好說。”他走過李明易身邊時側頭，“年輕人有勇氣是好事，但若只是逞匹夫之勇丟了性命就得不償失，凡事還當認清己身，量力而爲。”
李明易要回嘴被伏瑟死命捂住，伏瑟道：“改日必領易兒登門道歉，檀淑替本宮送一送肅王爺。”
李穆走後，她一下子泄了氣，跌坐在凳子上，李明易猶在質問她到底爲何這麼做？爲何會變得如此面目可憎。“舅舅也快死了啊！母親您當真無動於衷嗎？怎還能對着敵人笑容滿面，甚至……甚至投懷送抱？你讓我噁心！”李明易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哭喊，他不但恨伏瑟夥同賊人謀害皇帝，亦恨她不知羞恥枉爲人母。可他能做什麼？伏瑟到底是他母親，他一不能問罪於母，二不能手刃仇敵，心下煎熬似火燒，無處泄憤發了癲似的往桌角撞去。
伏瑟大驚失色，撲過來抱住他：“傻孩子，我所做還不都是爲了你？爲了你能登上那個位子，母親花費多少心血？你怎樣埋怨母親，怎樣不理解，都沒關係，母親只要你好好的成爲九五至尊，那一切就都值了！”
“我不要那個位子！不要當什麼皇帝！”
伏瑟抹去他的眼淚，面色一凜：“怪我太寵你，將你養得如此天真。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豈是想當就能當的？你給我聽好了，御座之下屍骨累累，權力之爭要麼勝要麼死，沒有回頭路，你已經上了這輛車，別無選擇！你想死嗎？希望母親死嗎？想看着你舅舅就這麼被人推出去當替罪羔羊死無全屍嗎？”李明易搖頭，“不想，就給我去爭去搶，去坐上那個位子，那樣你才能殺李穆，才能保住你舅舅！”
“能嗎？”
伏瑟抱住他的腦袋：“就算不能你舅舅也不算白死，將來總能替他報仇。記住母親今日所說，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弱者只能被踐踏，強大才能完滿心願！權力的爭鬥下，沒有仁慈、不能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