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他總結:“當真說來,孔鹿鳴實乃有過無罪,而按照我大辰非十惡不赦之徒若得萬民請願,則可從輕從緩從善而判,所以臣愚見,就是這點過亦可輕拿輕放。”
話出便有人不服氣:“張尚書此言差矣……”
張甫田不鹹不淡瞥了那同在刑部,位值侍郎,本爲自己下屬的人一眼:“願聞其詳。”其實不止刑部,六部情形相去不大,要麼就是李穆的人直接坐鎮,原主官頗有威望一時拿不掉的,便想盡辦法安插人進去,意圖架空上頭的,所以不但各部之間鬥得厲害,部中上下亦是鬥法不休,各顯神通。像張甫田這樣醉心律法之人,瞧不上他們,卻也沒心思管他們,只要不鬧到自己頭上,就能避則避,置若罔聞。而像夏臨淵那樣習慣性操心、無法不操心的就被這羣人攪得煩不勝煩,不勝其擾,全副心神都拿來理那些大大小小數不勝數的事,家中再不太平,就熬得身心俱疲,顧不上替君分憂。
諸人都在等候,觀那人形色還以爲要說出什麼義憤填膺、驚天動地的話來,哪知憋了許久就憋出句:“就,就輕易放了如何服人?”
張甫田冷哼:“你但凡平日用點心,也不至就說這麼一句話來。”被嗆一句,那人羞紅臉,退後沒臉再出頭。施仁道:“對於有擔當,敢辦事,辦實事的人,若因過程中出現一點差錯,一些過錯便下獄,只怕纔要引得他人說陛下待臣子過於嚴苛。”
李明易高坐御座不時點頭,聽到此神色凝重朝李穆道:“朕被人誤會倒沒什麼,只是內外皆知,亞父爲輔佐朕宵衣旰食,殫精竭慮,朕感念不已,唯恐他人誤會了亞父。亞父,您說呢?”
他一點小九九李穆還能不知道,不過張甫田據法而言,說得清清楚楚,不宜再堅持,隧道:“既有依循,陛下拿主張就可。”末了,添了一句,“他也的確有過,官復原職恐不大可行。”意思就是雖然鬆口了,皇帝最好也收斂點,見好就收。
等的就是這句話,李明易高興道:“亞父既有教誨,朕自當聆聽。孔鹿鳴到底有疏失之過,煙州刺史不用當了,着即日起,返回煙州,就在刺史府做個別駕吧。朕寬以待之,實望孔卿能感念朕與攝政王之良苦用心,此後盡心竭力,不吝己才,以報效朝廷,回報百姓,諸位卿家也當共勉之。”衆臣齊呼萬歲謝恩,李明易聽在心裏,別提多高興。第一次,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是個皇帝,第一次感受到臣工山呼萬歲中的分量。
未來也許真的是光明的,真的充滿希望。
夜深人靜,小宮女們伺候皇帝睡下,金黃的簾帳放落,不一會兒內中傳來輕微呼嚕聲,小宮女們將內殿銅燭架熄滅,只餘兩盞小燭臺退出去。在內殿伺候的宮女都是訓練過的,腳步輕盈無聲,不敢驚動皇帝分毫。她們不知,皇帝卻已不在宮中。
輔國公府內院小書房內,皇帝端坐在太叔簡對面,東方永安立於一旁。李明易面帶喜色,像一個希冀得到誇獎的少年人:“太叔公說朕這事辦得如何?”
太叔簡捋着鬍鬚微笑點頭:“陛下大有進益,此事辦得甚是周全。”他起身回頭從身後槅子裏取來一隻小匣子,放到皇帝面前,“該給陛下的東西,老臣也準備好了。”李明易打開,卻見其中兩張淡黃竹紙,非是當下文人們都喜歡用的雪花紙,太叔簡這個人,用東西考究,說話行事亦考究。
“這是?”一張上寫着幾個名字,顯然是一份名單,另一張上卻只有三字‘迦蘭葉’。
太叔簡指着名單:“說來慚愧,老臣在文溯閣待過,卻沒那桃李滿天下的福分,只得些許門生,或可爲陛下效力。”文溯閣名義上爲皇家藏書閣,實際也是做學問的地兒,大辰人才選拔分兩種,一種州郡考試,另一種各地或者朝中大臣舉薦。若是舉薦上來或皇帝別處發現的人才,多數便會先到文溯閣待一待,好叫皇帝考察一番到底有多少真才實學,纔好派發到合適的職位。一般來說,進入文溯閣的人,都是挑選出來,皇帝打算任用的,所以能入者莫不以此爲榮。後來皇帝們瞧着文溯閣那些學究待着也是待着,乾脆肥水不流外人田,在文溯閣開辦了皇家學院,叫那些近的、遠的,正統、旁支郡王以上家的皇家子弟都來聽聽、學學,以爲後用。
李明易現在相信東方永安所說,太叔簡深藏不露呢,也相信他是真願意助他了。因爲雖只是小小一份名單,若在尋常時候,太叔簡這種老謀深算的人是絕不會拿出來的,連半點口風也不會透露。這種東西拿出來,就是向皇帝坐實自己的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所謂樹大招風,是明擺着叫皇帝猜忌,送上門去讓皇帝給自己定個結黨營私的罪。現在他拿出來,一是非常時期,公義爲先,二是向皇帝掏了家底,便是表明自己破釜沉舟之心,不論是否會引起皇帝猜忌,不論將來是否會不容於皇帝。也正因如此,先前他纔要向李明易提要求,纔要皇帝一個決心,若皇帝擔不起重任,他縱有再多能爲,也難以施展。
皇帝離坐向他恭敬一揖:“先帝總說,太叔公,公忠爲國,無人出其右。公之心,朕感之念之,銘之記之。”
“陛下言重。”太叔簡亦起,兩人互相推禮二三複回到座上。那份名單李明易大略看過,心中有數,分佈在幾個部中,多爲司中副官,平時不大引人注意,倒是另一張紙上寫着的‘迦蘭葉’叫他不大明白:“‘迦蘭葉’是何意?還請公明示。”
“這迦蘭葉爲外域傳入,其性有毒,能治病能害人,與本朝禁物寒食散頗有幾分相似,也當列爲禁物,當然這是後話,現只在暗市流通,尚不需費神。老臣此番要說的,一是李穆給七王爺服用了此物,二是此物背後經手之人,老臣已有點眉目。二者之間有何種聯繫,可做何等文章,陛下可多留心或也可再等等。”
“好。”他拿起那張紙摺疊交給東方永安,“永安,這事你去查。”
其實不需皇帝說,東方永安也打算查一查迦蘭葉,這玩意說白了與現代毒品無異,雖然現在皇帝的心思在李穆身上,理不到它,但將來時局穩定了,騰出手來,還是要讓皇帝將這東西查禁了,免得禍國殃民、後患無窮。要查迦蘭葉,極樂場是個好的下手點,她還記得在極樂場遇到那個毒癮犯了的人,而極樂場負責人到守衛的反應,都是見怪不怪,對她這種生人還有不動聲色想隱瞞過去的意思,恐怕不能說毫不知情,與這玩意毫不相干。
不過,太叔簡提起這事還能跟李穆做文章,倒叫她奇了。
此次會晤後,回到宮中,東方永安讓採娘通知已回到長陽的八衛,從極樂場入手,暗中走訪調查迦蘭葉在暗市流通情況,以及極樂場背後勢力,特別是場主經無雙的真實身份。然而半月有餘,結果卻不盡如人意。
“真的只有這些嗎?”東方永安看着手中的報告愁眉莫展,迦蘭葉只查到些偷進偷出的小販,這些人藏頭遮尾,出貨的更是比陰溝裏的老鼠還賊,滑不溜秋根本逮不着。就是逮着了也都是掐頭去尾,不過是些跑腿的小嘍囉,問不出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唯有兩點還算有些意義,一是她猜測不錯,大頭交易都是在極樂場完成,二是暗市裏賓來客往,多數是不成氣候的小宗交易,卻也有能叫得上名、有組織有人手的,比如報告上寫着的這個‘十殿閻羅’。
東方永安冷哼:“叫得這麼拉風,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做壞事的呢?”
“可惜就到這兒,再往下如大海撈針。”
“這事不好辦吶不好辦。”東方永安犯愁,不好辦是因爲到極樂場就查不下去了。至於極樂場,能查出的有用訊息更是少得可憐,其背後勢力是誰查不出,做到這麼大,都有誰牽涉其中,爲它背書查不出,就連經無雙的身份也無人知曉。是八衛無能嗎?當然不是,恰恰說明極樂場勢力在長陽根深蒂固,遠超她想象,更說明現在不是輕舉妄動的時候。不能動極樂場,那暗市能查到的自然有限,兩者互有牽扯,互爲掩護,憑她撬不動。
她將報告收起:“算啦,撬不動就先放着,讓他們繼續走訪。若能逮着一個,咬出條線來就最好,若不能也不必沮喪,咱們以靜制動,總能等到魚耐不住跳出水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