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334 章 第 334 章
    涿水城在宓江與萬江匯流的拐角處,建在彎道一里外的山上,一座依山傍水之城,爲應對兩江上瀰漫的潮溼以及多到令人厭煩的雨水,城中房屋多以石塊建成。城門位於山腳,高約六十尺的城門樓下一大兩小三座門洞,城門樓兩邊二十一尺高的灰石城牆,如巨鳥張開的翅膀向兩邊蜿蜒,又如母親纖長的手臂將這座城池攬在她長滿青苔的懷中。

    從城門進入,便是一條直通山頂、層級增高的石砌大道,可容四輛馬車並排而行,當然馬車是無法在這條石砌大道上行駛的,平日大道上上上下下的皆是步行挑擔或者牽着馱馬、馱驢的住戶與商販。大道兩邊無數條小道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好似一隻巨大青灰色蜈蚣從它一節一節被釘在山坡上的軀體下伸出的無數纖細,卻能叫人汗毛直豎的灰腳。小徑或向上或向下,縱橫交錯,毫無章法,最長的直通山體內部,消失在黑暗盡頭。旁邊數不盡大大小小的石屋,與從它們身邊蜿蜒而過的石徑一樣,看不出花費了心思的佈局,有的坐北朝南,有的坐東朝西,也有坐西朝東,與貫穿城池、刻板莊嚴的主大道給人的感覺完全不同。

    但若以爲整座城池雜亂不堪那就錯了,從城門往上望,高大山脈好似垂在天地間的黃綠色絨幕,石頭小徑是絨幕上糾纏難解的絲帶,一幢幢深青色的石屋便是其上高低錯落的點綴,好似天公之手抓起一把形狀不同、大小各異的寶石隨意灑落,帶着無盡慵懶,不以規矩,卻別有一番情趣。而從山頂亦是城池的最高處往下看,則可以看見不遠處萬江與宓江在這裏匯合,一同向天際奔涌,天地的蒼茫盡收眼底,涿水城是這片蒼茫中瑰麗的青色明珠。

    往常它總是溫柔祥和的,在兩江邊猶爲安靜乖巧,但近來,城中變得喧鬧忙碌。望江大道上往來的不是悠閒逛市集的城民、熱情叫賣的商販,不是牽着小孩串門的父母、對着心上人嬌嗔的姑娘、慵懶隨意的獨行者,拉上三兩小夥伴在人羣中惡作劇的小傢伙也不見身影。急步上下的皆是全副武裝、提着長*槍,神情緊繃的士兵,以及扛着砂石、泥漿、木板、鐵器在臺階上穩步如飛的壯漢。他們將修築堡壘的石料、防禦的武器與糧食、馬草一袋一袋、一擔一擔運往山腳下,江岸上拔地而起的營地。

    江岸邊的泥灘上,幾十座灰色、黃褐色的帳篷分佈在萬江北岸與宓江東岸,木料搭建的瞭望臺與石頭壘砌的箭塔像巨人守護其間,不斷有馱馬、馱牛、推車從山城涌出,勤奮的小螞蟻一樣將物資運入營地,二羊子就是其中一隻不起眼的勤奮小螞蟻。

    忽然高亢的號角聲響起,忙碌的隊伍頓時急切卻有序地散開。搬運的小螞蟻們立時成了防禦的一份子,他們拿起用火淬硬的木質、鐵製槍矛加入從營帳奔出的士兵,守衛自己身後的家園。二羊子的同伴給他一支鐵矛,雖然生了鏽,但他知道能戳死人,他不能要求更高,城池的守軍比他更需要它們。他拿着鐵矛跑到瞭望塔下,與穿着粗布衫的年輕人一起,他們前面是身着鎧甲的士兵,再前面是手持鐵盾、橡木盾的盾兵以及可以阻止敵人的削尖了頂端的鹿角。

    瞭望臺上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江面出現的船隊,揮舞手中旗幟,將信息傳遞給下面及遠處的同伴。傳令兵在河灘上跑來跑去,背上插着的牙旗讓他們看起來像是撲騰翅膀的蜜蜂。不遠處投石車發出轟隆響聲,二羊子感覺震顫得厲害,不知是軟爛的河灘在震動還是他的心害怕得顫抖。

    不會的,自己並不害怕,他很肯定。他緊了緊手中的鐵矛,矛杆潮溼又寒冷,也許下次他應該準備一副毛皮手套,免得鐵矛從手中滑開。他瞥一眼瞭望臺旁邊的箭塔,從小小的洞孔中他能看見閃亮的眼睛,那是弓兵的眼睛,它們與陽光下閃耀着寒光的箭尖一樣直直地、冷冷地盯着江面。他們每一個都箭術高超、蓄勢待發,他們的箭會麻利地穿透膽敢登岸的敵人的軀體。投石機扔出的母牛大的石塊會粉碎對方登陸的小船,鹿角上會掛滿他們的屍體,士兵的銀槍以及自己的矛尖都會讓他們的腳步就此停住。

    像之前的一次又一次,二羊子回頭望,他們會守住身後的山城,守住城中自己的親人。

    號角吹過後,水天一線處很快出現黑影,開始只有一個,很小很小,然後越來越多,小黑影也越變越大,沒人能說清到底有多少。它們逆風而行,速度卻很快,眨眼鋪天蓋地。南陽人在攻擊這座山城時從不吝嗇自己的兵力。

    不知從何處傳來緊密的鼓聲,號角也再次吹響,這次它變得尖銳而急促,一切就這麼開始了。伴隨綿密鼓點的還有漫天石雨與箭雨,它們像螞蟥一樣密密麻麻從江上飛往岸邊,又從岸邊飛回江上。南陽的登陸小艇冒着能將人砸爛、刺穿的‘雨’向岸邊靠攏,其中一大半在觸碰到江灘前就翻沉,消失在渾濁的江水裏,運氣好的翻着褐色肚皮嵌在水面。然而一旦它們靠岸,就會飛快地從甲板上伸出觸手,死死抓扣住江岸褐色的泥土,緊接着小艇上扔下跳板。南陽人像螞蟻出穴、蜜蜂出巢沿着跳板涌上泥濘的岸邊。

    起初他們只是一小撮分佈在沿江的登陸點,很快,蟻羣變成黑色潮水一波又一波衝擊、拍打銀白的堤岸,尋找任何防守薄弱的地方。只要找到,黑色潮水就會像有意識的水怪一樣衝向那處,洶涌咆哮着以鋼鐵之牙吞噬血肉,撕裂一道口子。

    有了第一道就會有第二道,黑色與白色交會的戰線扭動着緩慢往陸地推進。黑色潮水氣勢磅礴,然而銀白堤岸卻從未潰散,被撕裂吞沒的地方很快有人補上,再被撕裂吞沒、再補上。銀色的鎧甲消失了,就換上青色、灰色、土黃色,它們看起來只是湊數的爛泥,卻是黏膩的爛泥,任它的敵人如何憤怒吼叫,揮舞着鋼鐵之爪撲過來,用鋼鐵之齒撕咬,也無法將它們完全衝開。

    空中瀰漫江水潮溼的腥味和着鮮血的味道,耳邊充斥吼叫、怒罵、詛咒與哀嚎,人聲、兵器交接的聲音以及牛馬的叫聲混成一團。二羊子分不清那是敵方還是己方的叫喊,也看不清眼前是敵人還是自己人,汗水、泥水混着血水模糊了他的眼,身邊不斷有人倒下,間隙他看見了住在隔壁的虎子,他的半邊腦袋被削去,留下一隻瞪得咕嚕圓的眼睛盯着他,蒼白的眼白幾乎佔據了整個眼眶,只一眼就讓二羊子遍生寒意。他刺穿了一個還想向屍體補刀的南陽人,從他胸腔噴出的血濺了他一身,他不合時宜地想,原來也是溫熱的。

    他想彎身去扶虎子,應該要帶他回去,至少他的娘子還能得到夫君的屍身,他的女兒也還能再看爹爹一眼。但是他停不下來,他的手就像不屬於自己,不停地揮砍,他的矛如嗜血的野獸渴飲敵人的血,一刻也不能停,停下,他就會跟虎子一樣留在爛泥裏了。他怒吼一聲,轉過頭去不再看那張被爛泥與污血浸透逐漸陌生的臉,更奮力地揮舞手中的長矛,撕裂敵人的鎧甲,刺穿他們的胸膛,刺穿那些溫熱柔軟的喉嚨,手逐漸麻木僵硬沒關係,就是斷了也沒關係,他還有另一隻手,他只是不能停下,收兵的號角還沒有響起,他只能向前,必須向前。他不知道自己的腳步其實被逼得不斷後退,可他們永遠不會跑開,因爲身後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妻子還在等他回去,黑色的潮水必須被阻擋在城門前,他不能讓它淹了自己的家,不能讓那些笑臉像虎子像其他人一樣,變成漂浮在黑色鋼鐵之水上死氣沉沉的臉皮。

    不知過了多久,好似一生那麼漫長,又或者其實很短的時間,因爲南陽人的進攻兇猛迅捷,退去也快速利落,最快的那次登岸不過一炷香就退去了。右側身後的宓江上響起雄渾號角聲、江邊營地裏的號角迴應,很快南面的萬江也傳來號角,那是南陽收兵的信號。二羊子感到面前的壓力頓減,南陽人退得迅如閃電,只有少數跑在最後、不太機靈的被留下,身邊的同伴歡呼起來,他知道他們又一次勝利了,喜悅像會傳染,從山腳竄入城中,一時從上到下,到處都在歡呼,給人一種天地間只剩歡呼的錯覺。

    敵人完全退去後,他才發覺雙腿痠軟得幾乎無法站立,不得不拄着鐵矛纔沒有丟臉地倒下。宓江上旌旗飄揚的樓船、鬥艦是那麼高大威武,它們從他眼前駛過,駛向萬江入口,每一次它們出現都能讓南陽人夾着尾巴逃跑,可他心中卻升起一股無力與疲累感。

    南陽人一次又一次進攻,一次又一次被趕跑,他們一次又一次勝利。他們總是在勝利,總能勝利,可爲何,他們失去越來越多同伴,那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變成了冰冷、髒污、殘破的屍體。?

    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是否有一天,他們所有人都會變成泥灘上蒼白的臉孔,那時會是誰來將他們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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