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347 章 第 347 章
    大街上沒有一個行人,沒有一個攤販,只有間間緊閉門扉的門店以及店外隨風飄揚的酒旗與像老舊的門板一樣搖曳的燈籠,燈籠褪去顏色,發出昏暗的光。月亮半掩在雲層中,光芒灑落,將大地籠罩在一片慘白之中,讓人錯覺現在不是春夏而是寒冬,本就冷硬的石板好似凝結一層凍霜。夜很靜,靜得能聽見緊繃的呼吸,偶爾幾聲狗吠格外響亮,巡防營整齊卻空洞的腳步聲在夜間、在大街小巷迴盪,好似踏在人心間,更添不安。

    “一小隊去這條街,二小隊去這條……”右巡防營指揮沙裘指派完任務,親自帶一隊往一條街道去。曹三一早來通知了他,本該等兵部尚書,但一直不見常昇人影,曹三見時候不早,不能再等,於是讓他指揮右巡防營與左巡防營指揮林沛配合,提前一個時辰實行宵禁,將人們都趕回自己窩裏去,免得今日的行動殃及池魚。曹三說攝政王爺有所交代,此次如非必要不可舉火,不可屠戮。他不覺得李穆有多在意這座城池是否完好,它的子民是否安好,但也許上一次的漫天大火不但燒壞了很多東西,也燒軟了他的心。

    交代完以後,曹三就趕去宮中,而他來到街上。要將所有人提前一個時辰趕回去不是件容易事,幸好有左巡防營協助。他與林沛除了同僚之誼,其實沒什麼私交。他是個粗人,對方是個儒士,說話不投機,在官署遇到也不過一個點頭。雖說沒多深交情,但他也並不討厭他,因爲與那些酸腐文人不同,林沛行事頗有幾分雷厲風行,此點很合他胃口。比如今夜,對付那些肆意鬧事、胡攪蠻纏之人,他懶得與其費口舌,直接讓士兵將人強拽回去,甚至誰還敢挑釁,也不介意給點苦頭。如此他們才能在限定時間內完成清道,林沛不知今晚的行動,但本着負責的態度,他依然十分配合,不問一句,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讓人好感。

    風迎面撲來,沙裘打了個噴嚏,竟覺得有些冷,他望一望天,再過些日子就該入夏,這鬼天竟還如此冷。希望早點結束,最好能悄無聲息結束,他不怕鬧動,也不怕流血,只是怕麻煩。比起在冷風裏帶一隊傻小子們像幽魂一樣四處遊蕩,他更想回家鑽進被窩,貼着自家女人溫軟的身軀。

    黑暗裏傳來與他們十分相似的腳步聲,應該是其他隊伍或者左巡防營的人。他將火把高舉前伸,照出一張文秀的臉,依然是一臉緊繃,不苟言笑,嘴脣緊抿,好似誰欠了他的錢。“林指揮,一切可順利?”他招呼。

    來人與他同樣帶領一小隊,走到他跟前停下:“趕了幾個不聽話的。沙指揮?”

    “差不多。”兩人一邊閒話一邊往大街走去。

    他們在交叉路口聊了一會兒,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沙裘很佩服,到現在林沛也沒有要問一問的意思。“那就這樣,明日再會。”他是個乾脆的人,說話也簡略。

    “明日……”正準備道別,沙裘卻聽見噠噠噠的馬蹄聲,在石板街上、在寂靜的夜裏分外清晰,好似就在耳邊。實際上,他們二人朝黑暗等了約莫半盞茶時間,一隊騎着高頭大馬,扛着旗幟的隊伍方纔出現。

    “何人!”沙裘走上前去。

    對方爲首之人,居高臨下,看下來的目光頗有幾分輕蔑,並不答話,只擡手往旗幟上一指。橘黃的火光下,沙裘看清旗幟上大大的“西”字,嘟囔:“西山營?不對啊。”他擡頭,“西山營爲何會出現在城中?”曹三雖未明說,但言語之間,李穆的確調動了西山營,卻有意讓他們駐紮城外,事態發展未脫出掌控之前,不打算讓他們進城。他狐疑地看着來人,陌生面孔,這沒什麼好奇怪,他本與西山營將領不熟。這讓他很是猶豫該不該放對方過去。

    “不該問的不要問,還請沙指揮快快讓開。”

    對方認識他?那多半是王爺有什麼密令,那不是他區區一個指揮能過問的,況且身邊的林沛不也沒發話?這麼想着,沙裘回身指揮身後的士兵退開,林沛與他一樣讓自己的人退到路邊。

    目送這隊人馬過去,他與林沛互相道別,各自往其他巷道去,今夜還得繼續。

    比起街道的寂靜,皇宮裏卻是熱鬧非常。絲竹聲聲,琴音纏綿。文和宮,婢女替李念君挽好髮髻,插上鳳凰金簪,再替她罩上象徵正宮皇后的鳳袍。今夜皇帝宴請她的父親,爲他慶功,她得仔細裝扮,既爲皇帝撐個場面,也讓父親知曉自己在宮中一切都好,不必擔憂。雖然她不知李穆有沒有擔憂過她,自從嫁入宮中,李穆很少來看她,去了利州後,更是杳無音訊,她只有從皇帝或小太監口中偶爾聽得關於前線的隻言片語。即便如此,她依然很想念他,替他憂心。她的父親自她懂事沒有再上過戰場,她怕他生疏了,七叔又不在身邊,着了敵人的道,怕他照顧不好自己,聽說萬江邊十分潮溼,怕他腿腳溼氣更重,不利傷體恢復,對,他還帶着傷呢。

    她是那麼憂心忡忡,現在好了,父親平平安安回來了,陛下也準備了豐盛的宴席來感謝他。她希望自己能在席上,敬父親一杯酒,雖然她不勝酒力,但她想表示自己的感謝與歡喜。

    “小姐。”碧珞扶她起身,她卻暈眩了一下。“不舒服嗎?”她搖頭,下一瞬,她像一片綢緞軟綿綿癱倒下去,碧珞驚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停地喚她,她卻答不上一句話。自己是怎麼了?心中升起一絲慌亂,她不能這個時候昏倒,她還要去參加宴席,還要去……

    另一邊,伏瑟帶着東方永安從康寧宮走出。天沒黑的時候,東方永安就入宮來,一直與伏瑟待一起,宴席時間已近,兩人打算與皇帝會合前往榮慶宮。

    忽然小婢女跑來,慌慌張張說,杜美人羊水破了,怕是要生。

    “這種時候?”伏瑟露出兩難神情,一邊是自己兒子,一邊是自己孫子。

    東方永安知她躊躇,比起榮慶宮她必定寧願去陪着杜若,儘管她不見得喜歡杜若,但榮慶宮即將發生的事,無論如何,她無法尋常以對。於是道:“您去杜美人那邊吧,生產是件危險的事,杜美人先前又一直待在藥園,營養不夠,恐不能順利,需得娘娘坐鎮,讓產婆、婢女們不至慌了手腳。”

    “但是,榮慶宮?”

    她貼心地安撫:“我會在陛下身邊,請您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好,很快會過去。說不定等孩子出生,您就能收到好消息。孩子這個時候來,是好兆頭。”

    “對對,雙喜臨門的好兆頭,本宮等你消息。你一定要保護好陛下。”她熱切的握着她的手,東方永安有那一瞬晃神,好似她們在東方府初見,那時她也這般熱切。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到現在她不知她們之間有幾分真情實意,或者是否當真有過,但此刻,她們爲同一件事憂慮。

    “我會的。”她點頭。

    榮慶宮門口,侍衛如松、槍如林,旗幟無聲飄飛,一派肅穆,與內中的絲竹連天形成鮮明對比。東方永安心想,希望晚些時候,鼓樂依舊能如此歡快。皇帝從另一邊走來,無影與夜鷹扮作侍衛跟隨其後,他與東方永安對視一眼,燈籠之下,他的脣色呈現一種怪異的深棕色,不知緊張,還是夜色太深的緣故。他同樣無言踏上臺階,東方永安跟隨而上,採娘向她行了個禮,走在她身後。臺階上,韓章向他們躬身行禮,眼神明亮。

    殿堂中燈火通明,黃色的光映襯金黃的帷幔,牆壁亦是金黃色,刻着富貴無雙的浮雕。這是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到處都透露皇家的尊貴與奢華。歷代皇帝都喜歡在這裏宴請重要賓客,李明易也不例外,選擇了這裏作爲新始之所。

    大殿裏御座臺階下兩排矮桌與坐墊皆以擺放妥當,侍女們在矮几間來來回回,將前菜與酒水端上桌。大殿兩側坐着琴師,箜篌師,笛子、排簫、壎等演奏者以及小鼓手,方纔他們剛賣力演奏過一支歡快曲子,此刻儘管仍然專心致志,卻好似泄了氣的皮球,排簫的聲音如同有氣無力的嗚咽。這可不行,東方永安心想,得叫人去提醒一下,接下來最好仍奏一曲能調動氣氛與心情的,今日是好日子不是嗎?

    他們從矮桌中間走過,桌上的酒杯是白玉所制,壺中裝的是趵突泉水釀製的霜葉白。可惜了,他們都知道,今夜的宴席是給攝政王、只給攝政王準備,不是每張桌子都有人坐,而這些酒也不是每壺都能被人品嚐。

    它們會被掀翻在地,精緻的白玉杯會被摔得粉碎,香醇的酒液比白開水還不值,美味的菜餚則被人隨意踐踏。鐵力木做的矮几會被刀劍劈斷,金色的帷幕會被撕開,而腳下繡着騰龍雲海的華貴地毯必要沾染鮮血。

    今夜之後,史冊中將會如何記載這一場充滿虛僞、謊言、背叛與殺戮的宴席?她,東方永安,又會在史官的筆下扮演什麼角色?可能連名字都不會有。

    但,或許,連名字都沒有才是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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