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醒了!”幸好還有張熟悉臉孔。她的婢女碧珞端着水盆走進來,她從王府帶進宮的貼身婢女,僅剩最親的人。其實待她好的人不少,皇帝很敬重她,宮人不敢怠慢,就連總是冷眼相待,看似不聞不問的她的“父親”,也偶爾讓人捎東西給她。
想到父親,她面露急色。她想起來,皇帝準備了晚宴,宴請她的父親,與其說宴請,不如說對付。遲鈍如她,也明白他們之間打算做個了結。她急忙掀起被褥,自己應該在晚宴上纔對,爲什麼會在這裏?晚宴呢,開始了嗎?還是已經結束?皇帝如何?她的父親又如何了?
碧珞給她擦臉的時候,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禁不住顫抖:“晚,晚宴?”
“陛下說,那種場合不適合小姐,請您好好睡一覺,醒來,一切都會好。”
“一切都會好?”李念君重複,面色卻愈發驚恐,陡然喝道,“怎麼會好?怎麼可能會好?”她再無知,也知道,不會好了!一個是從小一起長大,她視作弟弟的孩子,一個是她的所有,她的世界的父親!哪一個出事都會叫她痛心!他們還說會好?如此拙劣的謊話!“快將我的皇后服拿來!”
“來不及了。”碧珞攔住她,“您已經昏迷兩日三夜,什麼都結束了。”
“兩日三夜?”她不可思議地搖頭,“結束了?那我父親?”
碧珞搖頭:“奴婢一直照顧您,還不知事情到底如何。”
“那別照顧我了,快去打聽,你快去啊!”李念君從未如此失態地推趕碧珞,她很害怕聽到李穆死的結果。然而卻又不知期望聽到什麼消息,迷茫與不安佔據了她的腦袋,好像回到那只有漆黑、寒冷與飢餓的幼年,她不是什麼長陽第一貴女,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只是一個無法掌控自己命運,不知何時就會死去,無助、可憐的小女孩。
這一次,誰能向她伸出手?誰能給她力量?
“好好,小姐別急,我這就去!”
“念君!念君!”碧珞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一人,那人甚至來不及扶住她,徑自闖進來。身後幾名婢女小跑跟入,口中尚在喊:“韓統領不可!這是皇后的寢宮!”闖入的人卻充耳不聞,甚至回身拔出利劍,用劍尖給她們警告。
韓章長驅直入,直奔皇后牀邊,一把拽起人:“你醒了?快跟我走!”
李念君愣了一瞬,隨即甩開他的手:“怎麼是你?”他手心的溫度讓她惶惑不安。
“皇帝死了,李穆出逃。”他的話幾乎讓她站立不住,“我現在沒時間解釋,跟我走,我帶你出宮!”
夜風呼嘯,明明快入夏,卻讓李念君不住戰慄,她忽然有種錯覺,冬天的朔風也不過如此。她任由韓章拉着自己奔逃,碧珞跟在後面,耳畔不時掠過尖叫,宮女太監,大家都在奔逃。五年前那場禍亂,是由她的父親發起,那時她被保護在外地,沒有親眼所見,但偶爾聽下人談起,雖然他們總是遮遮掩掩,卻給她留下了鮮血、尖叫與大火的印象。希望長陽不再經歷那樣的苦難,她曾如此祈禱。而今,命運的車輪轉了一圈,這次她親眼看見了,充滿恐懼的奔逃,聽見無助的哭喊。遠處火把如同長龍,又好似星海,火帶來光明與溫暖,卻又叫人畏懼。
長陽沒有像五年前起火,宮裏也沒有,可火把帶來的東西,與五年前一模一樣。
她不知道他們要跑去哪裏,韓章說他一定會守護她,他的人在西門外準備了車馬乾糧,出了宮他們就可以乘車離開長陽。他要帶她去看藍色的大海、黃金的沙漠、火紅的楓葉林、只有星空與白雪的北疆。從此以後他們可以去天涯海角,再沒有人能用“鎖鏈”鎖住她。他們會遠離一切爭鬥與喧囂,在那之前得先遠離刀劍。
然而,即便他們跑得很快,刀劍聲依舊追上他們。
殿前衛在他們身邊,而另一隊人馬將他們包圍住。領頭的分開火把,驅馬上前,李念君聽見韓章叫他畢仇。
“韓統領想帶走皇后娘娘恐怕不行。”對方說。
“皇帝已死,她只是一名弱女子,對你們來說沒用。”
畢仇有一張不苟言笑的方臉,寬厚的下巴布滿短胡茬子,濃黑的眉毛微皺,李念君覺得他的眉毛似乎一直那樣皺着。他說:“韓統領有所不知,陛下留下了太子,費大人交代,太子年幼,需要嫡母皇太后撫育,所以文和宮纔是皇后娘娘該去的地方。另外,大人非常賞識韓統領,期望統領的效忠。現在,將皇后送回去,我等什麼也沒看見。”
她是他這令人失望的一生裏,僅有、所有的美好。
長劍錚鳴,這一次它找到了正確的歸宿。
鏗一聲,利劍衝向畢仇,被他手下的刀擋住,但這只是韓章的虛晃一招,隨即他躍開,覷準包圍圈的薄弱之處,揮動長劍,像一隻張開利爪的獸撲過去。他一手調*教出來的殿前衛與他如心臟與手臂,手隨心動,一同向他攻擊之處涌去,他們的鎧甲在火光下發出銀亮的光,好似黑色潮水中一尾尾銀魚,細小卻密密麻麻。
畢仇在一邊冷眼旁觀,他帶來的人數是圍繞在韓章身邊殿前衛的三倍,可包圍圈卻被逼得一點點擴散,被集中攻擊的地方竟逐漸被撕裂。韓章是一枚銀色閃着寒光的針,他身邊的殿前衛則匯聚成一根更大的銀針,他相信給他們足夠時間,這根巨型銀針能刺穿他的包圍圈。他不禁感嘆,費中谷想要招攬他是有道理的,在這之前,他從沒想過,殿前衛能有這樣的戰力。
韓章腥紅的披風在夜色中,如血綻開,手中的劍與他融爲一體,所過之處,刺穿血肉、斬斷臂膀、劃開肚腹,冷冽的寒光在劍刃躍動,帶起的卻是溫熱的血,以及無法避免衝入鼻中腥臭的氣息。一陣寒意從臉龐擦過,但他比對方快了一步,他雙手握劍,自上而下劈向對面人的腦袋,利劍只被頭骨稍稍阻止,便一路往下,不知是血還是其他什麼東西濺了他滿身滿臉。他心想,自己的樣子一定很不好看,因爲他聽見了李念君的尖叫。然而沒有時間多想,很快身後傳來披風碎裂的聲音,他迅疾轉身,將劍往前一送,它便穿透溫熱的胸膛。
用力將劍抽出,抹去臉上的黏膩,他望着火把越來越少的前方,很快,他們就要衝破包圍,很快他就能帶她離開,那些美麗的山川河流、雪原大海就在眼前。
很快,念君,再堅持一下。
畢仇高高揚起手,包圍圈向兩邊打開,他看見殿前衛們的臉上露出欣喜。要不,怎麼說他討厭這種事,討厭掐滅別人的希望,他不像伐笱那樣惡趣味,也許一開始就該拒絕,讓伐笱來,他會高興。
數不清有多少弓箭手從黑暗中涌現,他們代替太和軍,將眼中燃起希望的人重新包圍。
看吧,現實總是讓人失望。
畢仇的手在高處停了一會兒,在他身邊的人以爲他忘記了的時候,緩緩揮下。他知道那是無用功,不論多慢,手總會到底,就像上了弦的箭總會發出。
第一波,殿前衛就倒下一半,剩下的人還在掙扎,他們是好樣的,畢仇想,但再好樣,也掙扎不了多久。他們需要能保護血肉之軀的鐵盾,不,他們需要他讓路,可,自己不能讓。真是討厭的差事,他的手再一次揚起、放下,包圍圈中站着的人又減少三分之一。
最後一次,應該是最後一次了,連韓章也已經半跪在地,他身上插了多少支箭畢仇看不清,但他知道他到極限了。或許可以就此收手,反正利箭穿過了染紅的鎧甲,他活不了了。
最後一波箭沒有射出,他讓人鬆開被扣住的李念君,他不能讓路,但起碼可以給他們一點時間。
李念君撲過去抱住跪倒的韓章,他的血將她的衣裙染紅。她捧着他的臉哭泣,他們應該要說點什麼,韓章想說點什麼,可是每次他張口,血就會先於話語涌出來。他看見李念君搖頭,看見她眼中自己渴望的不捨化作痛苦。他伸手替她擦去眼淚,雖然無法言語,但他仍希望她明白自己想說的。
別哭,別害怕,我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陪着、保護你,一直……
她看懂了嗎?應該看懂了吧,他看見她輕輕點頭。
那就好,別害怕,他最愛的人,點亮他生活的四月芳菲,他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一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