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412 章 第 412 章
    第二日夜幕降臨時,敵軍再次退去。作爲再一次成功守住城頭的一方,將士們疲憊不堪,歪倒牆頭便呼呼大睡,而城下一里之外,明明兩攻都沒能拿下的攻城方士氣卻絲毫不受打擊,就地立營、燃起篝火,喫酒烤肉,大笑大鬧。領軍將領時不時拿着酒罈子到城下叫嚷,要麼呼喝他們出城飲酒,要麼笑罵他們是縮頭烏龜。牛然恨得牙癢癢,嚷嚷要領兵下去直插他們大營,都被朱成攔下。

    下半夜城下營帳喧鬧停止,夜深人靜之際,東城門一騎飛入,帶來了朱成亟待的消息,卻是:繼續堅守不出,援軍很快就來!一紙與廢紙無異的信箋,說着與攻城戰發生前相同、早在青州動兵,他飛書晉元得到回信時就說過的話“堅壁守城,等待援軍”。牛然冷哼:“馬上就到,馬上就到!多久了,從晉元到天泉要走到猴年馬月?等待援軍,等他們過來收屍嗎?”朱成寬慰一笑:“長陽必有考量,讓我們等待援軍我們就等,早晚會到。以目下城中情形還能守些許時日。等援軍一來,你我領兵出城,給青州兵來個前後包餃子,豈不痛快?”

    “那個……”斥候支支吾吾。

    “有話直說。”朱成道。

    “不敢瞞大人,路過晉元我聽到一些流言。”他略一遲疑,“似乎援軍已經到了晉元,給的指令卻是放棄天泉,將所有兵力佈置在晉元周邊,憑險拒敵。”

    “他孃的!”牛然一拳頭砸在柱子上。

    “尚不,不知真假。”

    朱成與牛然卻是心知肚明,必然是真的了。否則不會一遍遍讓堅守城池、等待援軍,否則援軍不會到現在還未到。他們不是不知,如此考量是有道理的,天泉城不大,又無險可據,不是狙擊十萬大軍的好地方。然饒是深明大義如朱成此刻也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良久他問:“可有其他人知曉?”

    斥候回:“未與他人說起過。”

    “好,不要伸張。對下就說,援軍很快到!”

    牛然瞪眼:“你想瞞騙其他人?”

    朱成眼神一厲:“瞞得一時是一時。”他咬牙,“爲晉元爭取時間!”這廂把定主意,朱成便打算讓斥候在大軍面前宣講一番晉元如何籌備,援軍不日便到。忽聞屋外主簿大叫:“不好了!”門一打開,未及問何事慌張,一支利箭呼嘯而來,嘭一聲釘入門框,箭羽震顫,猶自嗡鳴,箭鏃上赫然綁縛一紙信箋。朱成取下飛信展開,兩行大字躍入眼簾:長陽昏君已放棄天泉,爾等棄卒投降可保命。他的手微微顫抖,這種消息如被守軍及民衆看到,守城之心大動矣。一個念頭,決不能讓他人看到,朱成當即將飛信於蠟燭上點燃,丟進銅盆,卻聞主簿悽聲道:“這麼說是真的了?燒也沒用了大人!敵軍射萬箭入城,城中恐怕,早知道了!”

    “……”朱成一個踉蹌幾乎跌倒。

    正不知如何應對,又聞城下大動,牛然面色一變:“敵軍夜襲。”幾人衝上城門樓,只見火把照耀之下,青州兵整裝肅容,列陣於城下,卻不是要進攻,而是齊刷刷以矛戈擊地,發出有節奏的嚓嚓聲,同時數萬人齊聲高呼:“天泉棄子,投降保命!”聲勢動天。

    “天泉棄子,投降保命!”

    聲浪如海潮,一聲高過一聲,一浪高過一浪直撲過城頭,撲入城中,朱成能聽見城中轟然而起的躁動。目光不由掃過依然直立在牆頭的守軍,他們的身姿依舊挺拔,然火光下的臉龐卻難掩落寞與憤恨。他最擔心的事發生了,軍心猶如千里之堤,一朝潰散再難凝聚。

    便在此時,城下大軍再動,他們從中間分爲左右兩部,各自後退十步,中間留出一道寬敞通道。領軍之人淳和王義子親自驅馬到城下仰頭大呼:“天泉已被放棄,你等頑抗只是白白犧牲,徒爲他人做嫁。長陽會感謝你們嗎?不會!他們根本不在意你們的死活。你們以爲自己偉大?殊不知只是自欺欺人,實爲逆天而行!我王乃昭成帝之子,皇室血脈之正統,廓清廟堂,上承天意下應民心。爾等莫要助紂爲虐,白死了不說,徒留後世罵名!深明大義者,請於天亮之前出城,同爲大辰子民,我等絕不爲難!離天明還有一個時辰,好生思量!”一番說辭不但大義凜然,更是軟硬兼施,叫城牆上之人無不動容。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爲爲正義而戰,到頭卻是助紂爲虐?自以爲史冊流芳,最終不過萬世遺臭?朱成不禁暗自讚歎,一個領軍將領竟有如此斡旋之才,三言兩語直刺人心。不說尋常士兵,就是牛然,他知道也被說動了。若在此前,以牛然耿直個性必定破口大罵,眼下他雙目瞪得老大,臉色難看至極,卻始終緊抿嘴脣,一言不發。

    朱成心下一凜,上前一步,朝城下高聲道:“將軍言之有理,若換作他人朱某必定開門相迎。然淳和王其人,羞以淳和爲號,實則大僞之人,刻薄寡恩天下皆知。若非如此,被青州所佔郡縣之民,爲何多有向東奔逃?民心所向,做不得假!此等人,但登大位,必苛令於天下,非大辰之福。我等爲民而戰,有何可疑,有何可懼!”一言直指青州硬傷。青州之主淳和王生就冷硬如一塊頑鐵,乖僻無常,刻薄無情是年輕時就傳開的名。步入中年後,不見好轉,反而變本加厲,青州原也算頗聚財富之地,自他將治權握於手中,裙帶之風大盛,法令不行,刑賞不測,州治竟愈發混沌不明。淳和王一門心思盡在斂財起兵,不顧民生,強遷所有鐵鋪入青雲郡,百工均爲大軍服務,郡縣事務荒廢不舉,僅一件幼童失蹤案至今未決,愈演愈烈,可見一斑。在朱成看來,此等人若入主長陽,恐大辰之災,百姓之殃。

    牛然眼睛一亮,憤然大吼:“不錯,我等不爲他人,但爲民而戰!”

    “爲民而戰!”守軍齊聲大吼。

    軍心挽回些許,朱成卻是喟然一嘆,縱然想明白守城意義何在,依舊不能解大辰困境。淳和王非大辰之選,那位實權丞相費中谷就是了?長陽南部一團亂象,只怕也不是。都只是爭權奪利,逐權而行之輩,又有哪個當真將大辰百姓放在心上了?他擡頭望天,廣袤天空一如千萬年來的樣子,沉默深邃,從未變過。

    上天給了大辰一條怎樣的路?大辰將往何方?他恐怕是見不到了。

    天明之時,大地傳來轟隆巨響,晨曦盡頭,廣闊大地上聳立起幾十座龐然大物,兩側巢車、樓車如陰鷙的眼緊鎖被放棄的孤城,龐然大物下無數轒轀、衝車也已準備就緒。一支攻城器械完備的大軍,對一座傷痕累累的孤城勢在必得。?

    城破之時,夏無病隨大軍入城,靠近城牆的屋宇損毀最嚴重,主道兩邊房梁斷裂,牆壁傾塌,遍地碎瓦木屑。沒來得及逃出的人在瓦礫下哀嚎,失了家的人坐在廢墟前木然地看着雄赳赳入城的大軍。

    離城門不遠處,天泉郡太守朱成身上插了三把刀,血流滿地,卻以劍佇地,愣是沒倒下,雙眼圓睜盯着城門方向,臉上沒有憤恨、沒有恐懼,只餘一絲悵惘與期盼,不知在期盼什麼。士兵從他身邊魚貫而過,無人在意一個已死之人,夏無病卻停下,向他深深一躬,伸手闔上那雙因不捨而無法合上的眼。攻打天泉城之前,以他估算並不需如此費力,他早料到長陽會舍天泉而守晉元,截獲斥候證實此想不過是瞭然一笑,城牆下墨兵那番話是他所教,不想卻被朱成頂了回來,這一戰在朱成阻撓下竟拖了好幾日。

    而今看着城中被肆無忌憚的士卒拖拽入巷角哀嚎連連的女子、僅剩一點值錢家當被搶走與士卒發生口角被踹翻在地的老翁老嫗,沒有半點破城的喜悅,反而濃重的厭惡之情油然而生。被攻下的城池處境相似,負隅頑抗者當街格殺,心懷不服又身強力壯者盡數斬於城中最顯眼之地,餘下二十至四十五的成年男子一律充入軍中,有姿色的女人亦充入軍營。大軍每次入城必先搶掠一番,因爲府庫之財盡歸青州,淳和王便以縱容搶掠爲大軍犒賞。驀地,朱成那番話在耳邊響起:淳和王刻薄寡恩,非大辰之福。竟好似一根刺扎入他心中,叫他無法忽視。

    “你在期望什麼?”他呢喃。朱成不是不知,晉元不會有援軍來了,那他望向的是何處,期盼的是何人?在他心裏能救大辰的該當是何人?

    “先生走了。”墨兵的聲音,夏無病回過神隨他往城中太守府去。忽而一塊石頭砸過來,被墨兵一劍格開。他望過去,一名十一二歲的小孩憤憤看着他們,他的母親慌忙攬住他,不斷磕頭,口中說着討饒的話語。將領巫越哼哧一聲命人上去拽過小男孩:“差點了忘了祭司大人的囑咐,小東西倒是提醒了老子。”隨即下令,“去將城裏的男童都帶過來,特別是富貴人家的,別漏了。”

    這也是青州兵每入城必要做的事,大祭司不要金銀財寶、不要高官厚祿,只要每城中最出挑俊秀、十歲左右的男童,貴胄子弟上佳。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麼,因深得淳和王信賴,所以也沒人提出異議。巫越,南方巫地人士,與大祭司同出一族,在大祭司舉薦下,領了前軍左將軍一職,專職網羅男童。

    夏無病欲上前,墨兵攔住他:“大祭司的事,不要插手。”

    他握緊拳頭,那句話魔咒一樣又響起來:淳和王刻薄寡恩,非大辰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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