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440 章 第 440 章
    他犯了個錯誤,他不應該帶那小子來的,本以爲他尚有一點可取之處:忠誠,但是那副像被抽了靈魂呆蠢的樣子,讓他厭惡。被方纔那麼一鬧騰,胸口又如萬蟲啃噬般痛起來。內屋裏的動靜平息下去,顯然閻大夫的手段一如既往可靠。老天還是待他不薄,在逃亡路上抓到這麼一個人,他的醫術超過了東海郡以及其他屬於他勢力範圍內幾個郡的所有大夫,並且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從來不對不該知曉的過於好奇。除此之外,既來之則安之,不會嘗試不切實際的事情,比如逃跑,他很欣賞他的拎得清,從不給他增添不必要的麻煩。老頭子不但醫術高超,亦十分豁達,後來他總歸知道他們的身份,但不論李芳一,還是他自己,老頭子都一視同仁,似乎在他眼裏只有大夫與病患之分。平日所求也不過一壺酒,李穆不是吝嗇的人,給了他在東海郡最大限度的自由,雙方相安無事,甚至可以說合作愉快。

    如果沒有這個老頭子,他現在大概會更加心煩。除了他,沒人能料理李芳一的病情。初到東海郡、安頓下來之後,他不是沒試過找來郡中名醫,老頭子只是立在一邊笑而不語,最終證實他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李芳一一直交給他照料,再之後,連他自己也成了老頭子照看的對象,老頭子倒也不懈怠。他憑自己的醫術與認真給自己贏得了自由,以及李穆的些許敬重。

    老頭子走出來,看眼他胸口滲出的濁黃水漬,吩咐醫童——已經不是醫童,這一兩年小子個子一下子抽高,成了清秀的小少年——去將藥箱拿來:“王爺的傷口又裂開,一併處理了吧。”少年飛快提來藥箱後,便退出去。李穆解開衣襟露出從肩頭到胸口那片可怖的傷處:“它有幾時不裂開?”閻大夫埋頭搗弄,他的眼睛一直平視前方,不用看也知道那塊爛肉有多難看。擠出膿水,清除腐肉、一直刮到骨頭,之後再上藥包紮,一次又一次不斷重複的動作他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都說久病成醫,就是讓他自己動手,只怕也不會有分毫差池,不知該說幸還是不幸。餘毒無法清除,而傷上加傷讓他的傷口再無法癒合,這片腐爛猙獰的傷處成了他的一部分,而他還活着,亦不知幸還是不幸。

    額上的汗一層又一層滲出,在冰冷的刀刃最後一剜的時候,他忍不住悶哼出聲。包紮完老頭子長吁口氣,又嘆息一聲,邊收拾藥箱邊道:“老朽行醫至今,從未見過王爺這般人物。”罵他的人很多,跟隨他的也不少,人就是那麼奇妙。

    李穆邊攏起衣襟邊問:“他情形如何?還能撐得幾時?”

    老頭子搖頭:“對您,老朽向來不需說安慰的話,撐不得幾時。”李穆默然不語,他勸道,“請王爺早下決心,若要根除,只剩下最後一次機會。或者您想帶他一起走?”

    “你們的時間都不多了。”老頭子走後,李穆一直在品咂他最後的話,真是個可惡的老頭,一句好話也不會說,哪有當面對病人說“你的時間不多了”的?然而他又不得不認真思量,帶他走?開玩笑,如果要讓他死,當初何必將他帶出長陽,何必讓他跟自己一路奔波,何必讓他多受這些苦?又何必決心下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拖到今日?很早的時候,他就決定要讓李芳一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是他將他推入了深淵,自然還得是他將他拉出來。想得很完美,只要他夠堅定、夠狠心,然而即便將他的四肢捆住,他還是在他痛不欲生的喊叫、在他撞向牀沿的那一刻放棄,然後欺騙自己,只給他一點點不會有大問題,之後一樣可以繼續。關於此,他承認自己終究不是大夫。閻老頭子說得對:自己在用自以爲是的關心害他。

    爲此,老頭子沒少給他甩臉色:“沒下好決心,就別耍人!來回折騰,很有意思嗎?”

    來回折騰,他說得沒錯,豈止來回折騰李芳一?他也在來回折騰自己。每次看牀榻上的人安靜下來,他都會鬆口氣,告訴自己下一次。然而下一次,依舊只是重複上一次。他也受夠了,對這個優柔寡斷到陌生的自己十分厭煩。終於老頭子說只剩下最後的機會,他們的時間不多了,他反而感到輕鬆。

    “爺。”陳昱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他忠誠的謀士一進屋就被屋內濃重的腥臭薰得直皺眉頭,看着他欲言又止,對上他坦然與尋常無異的目光後將即出的話又咽下去:“那小子回過神了,請求見您。”他就喜歡他這一點,聰明又與自己默契,比如他們之間如無必要,從不談論時間問題。

    李穆端起茶杯啜一口潤潤喉舌:“沒用的東西,見什麼見?”

    “他說唯有一請求,請王爺一定要聽。對了屬下閒來無事,跟他聊了聊。”

    “要你多管閒事?”

    “總得告訴人家到底怎麼回事,不然以他的腦子怎麼猜也猜不着。”陳昱忽然嚴肅道,“那小子姑且不論,其他人您當真要留着?”

    李穆道:“殺了幹嘛?我又不差這幾顆腦袋。”

    陳昱嘆道:“若有一日,七爺知曉您如此爲他計……”

    “我需要他感謝不成?行了。”他打斷他的感慨,“別說有的沒的,說點有用的。孫保有沒有消息傳回來?”他想做的最後一件事,閻老頭子說了只他一個不成,並且這天下沒有能做成的,除了一人。他舉薦了一人,號稱不識醫,但老頭子張口閉口都是醫仙,很是恭敬的樣子。李穆姑且信了他,派人按照老頭子指點,去那些名山大川尋找,但總歸是廣撒網,無甚收效。正當覺得大海撈針,希望渺茫之時,派出去的人傳回一個消息,說青州他的三侄子李明修曾尋到一個神醫治好了腿疾,都能站起來了,老頭子當即斷定是不識醫,於是李穆派孫保親自前去,務求將神醫帶回。閻老頭子還替他的延請說辭裏添了一句非常不合時宜的話:此例,天下只一樁,你來也未必能成,趁早回了,叫不聽勸的死心。老頭子神祕一笑說若找到,那人必是要來的。

    “尚無消息,但上一次飛信說了,已經尋到些許蹤跡,想來是有希望的。”

    李穆默然少頃,放下杯子:“去將那小子帶來吧,本王且聽聽他要聒噪甚?”

    陳昱去將方圓帶到另一間屋子後退下,李穆進入內屋替李芳一掖了掖被角,將涼音喊來讓她好生照料,自己退出去見方圓。那小子總算沒讓他再次失望,安靜地跪在廳中,見他來直起身子叩了幾個頭。待他坐定,依舊跪着,他沒讓他站起來的意思,他自己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有什麼話說吧,別怪本王沒有提醒你,若是廢話,你的舌頭就沒了。”

    方圓再鄭重叩一個頭道:“請王爺要麼替爺戒癮,要麼讓爺去了。”李穆示意他繼續說。“比起如此活着,何如一死?方圓最瞭解他,對他來說死不可懼,讓他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才是在一刀刀剜他的心,您與他何有如此深仇大恨?”

    何有如此深仇大恨?李穆心中一凜,虛扶在案角的手漸漸扣緊,方圓還在說:“如果您真爲他好……”他猛然一拍桌案:“你最瞭解他?”動作牽動傷口,又叫他疼出一身冷汗。緊咬牙關,若泄出一絲顫抖,他就得殺了眼前這個大放厥詞的臭小子。“你看見他發作的樣子了,還敢說如何纔是爲他好?換作你就能做到?光動動嘴皮子比什麼都容易。”他輕蔑冷笑。

    沒想到那臭小子說:“方圓做不到,只有您才能做到。因爲最在乎所以能做到,而最在乎爺的人是您。”

    “……”如此犀利的言辭,倒是讓李穆啞口無言了,對他頗有幾分刮目相看,“他把你教得很好。你去吧,以後好好照顧他。”他擡手示意他退下,方圓還欲說什麼,最終伏地一個叩拜起身去了。看着他的背影,李穆輕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他跟我一起走。”他躺了這麼久,“享受”了他的照顧這麼久,這些時光,要他以餘生來償還。?

    方圓走後不多時,臧智深腳步生風地進來。長陽政變失敗後,他手下能人如孫青、臧智深等多數都與他退了出來,在城外崔是接應到他們,後來聽從陳昱,陳昱說是李芳一的提議,放棄去直隸改爲遠途跋涉前來東州。將跟隨而來崔是的兵馬與東海郡守軍混編,由崔是與孫青帶領,很快佔領東州東部臨海四郡,同時隔絕通往長陽的驛道,他們算是在東州站穩腳跟。尋常時候他隱匿在太守海珍自己的府邸,府邸前方看來並無異常,但實際上經過一次擴建,已經有原來的兩倍大,後院之後有一片紅樹林,內中別有洞天。正是因爲這份謹慎,長陽才一直沒注意東州,但紙總歸有包不住火的一天,前番幾撥長陽使者來巡視什麼鹽業、漁業,他就讓海珍傳令下去做好準備。

    所以臧智深急喊了一通:有大批兵馬向東海郡西面的屏障萊貝郡進發,他仍舊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實是因爲本在意料之中。

    “沒必要藏着掖着了。”他起身,偉岸的身軀依舊浸滿威嚴,“走,本王親自去,給長陽一個驚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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