鑑於此等治軍理念,槐烏木既兩次立下大功,東方永安不得以一己之仇殺有功之人,然槐烏木其人於縣城、郡城兩次背叛,東方永安亦絕無法信任他,所以任了他一個有名無實、受多方節制的行軍司馬。程放回軍駐守西寧郡時,槐烏木也一併回了西寧郡。此次前去參加香雪婚宴並結盟之會,東方永安得了梁懸河警告,爲防萬一制定了多個方案,其中貪喫蛇方案乃是最壞情況下的應對方案。所謂最壞情況,即婚宴是陷阱、結盟是幌子,長慶與李秀方以絕殺爲目標,必殺“程安”而後快,無轉圜之餘地。屆時安字軍就會執行同樣不留餘地的貪喫蛇方案。東方永安最令程放放心的一點就是對於選擇有極高的敏銳,在岔路口或形勢不明時,她很少因爲猶疑、婦人之仁而犯錯,令安字軍陷入險地。她總是令自己保持明銳而果決,以確保在最恰當的時機做最合適的決定。
貪喫蛇需要多方配合,自然伴隨着不小的風險。關於風險的考量,東方永安沒忘記槐烏木的存在。原本他無甚勢力,對安字軍幾乎夠不成威脅,但有一點不可忽略:他掌握着一項足以令安字軍動盪的祕密,即東方永安的女子身份。即便安字軍一路共生死至今,也很難保證統帥爲女子的真相能被順利接受。有一些觀念早已深植人們心中,根深蒂固,況且安字軍絕大部分都是普通人,而受世俗影響最深的往往就是普通人。規則爲誰而立?想來不是爲制定規則的人而立。這一點一直是安字軍最深重的隱憂,東方永安已經開始考慮與這些同生共死之人坦誠相見,但一來風險過大,核心人員一直不贊同,另外實在難說何時纔是好時機。沒有人能預測,一旦祕密不再是祕密,衆人會是什麼反應,安字軍中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暴,所以不論是穩妥如程安,還是冒險如秦風者均不認爲現在坦白是個好主意。
至少要等拿下利州,東方永安接受了這一決議。如此一來,對槐烏木這個隱患就不能沒有妥善安排,於是東方永安讓程放帶他回了西寧郡,此次出發去長慶郡前特別叮囑,對槐烏木要多加註意。神至縣生變的消息傳來,程放就讓人每日向自己彙報槐烏木行蹤,至聞松郡的傳令使到來,對槐烏木的監視已經是全方位全天候一刻不鬆懈。
然而在如此嚴密的監視下,槐烏木仍是跑了。其不見後,城中、營裏便開始傳播一則流言:安字軍的統領真名非是程安,而是東方永安,非是什麼破落名門之後,亦非男子,而實爲女子之身。
“營中已現騷動。”
副將的話讓程放大爲皺眉。
“真是會挑時候。”梁懸河冷哼,“爲今之計,一定要遏制住流言,先過了眼下難關再說。”
程放下令在城門以及各條通往聞松郡的官道上設置關卡,盤查往來人員,減慢流言向聞松郡傳播的速度;接旬書過來,在營中宣講軍法、重申軍紀;派遣快馬前往聞松郡讓郭飛與丁石做好應對準備以及逮捕傳謠者、捉拿槐烏木。梁懸河提醒捉拿槐烏木只能暗中進行,不可大張旗鼓。
快馬一入聞松郡,聞松郡立即遣人追上前去支援廖然的隊伍。隊伍由丁石與端木宣文帶領,原定計劃,一旦執行貪喫蛇方案,聞松郡援軍立即出發與駐紮在神至縣鄰縣的廖然部會合,移兵蜂巢城與角南縣之間,等待與烏淺軍兩方夾擊長慶增兵的時機。不錯,東方永安在南面預置了兩處戰場。她斷定圍攻角南縣的必是李秀先頭軍,而一旦先頭軍沒有在預期時間內攻破縣城,斬殺安字軍統領,蜂巢城必然會二次增兵。所以南面一處戰場在角南縣,一處則在增兵途中,廖然部的任務就是截殺蜂巢增兵,東南方向下來的烏淺軍一面震懾東面的李秀軍,一面配合廖然部儘可能吞喫這支增兵。
兩軍會合後,他們才知流言傳播的速度比他們想的要快,已經蔓延至廖然軍中。面對將士的質問與營中漸起的騷動,廖然正在爲難。但凡換一個時機,廖然都不會如此一籌莫展。中軍大帳中,他來回踱步,不停唸叨:“此事非常棘手。”就像用大壩堵住水流,水位上升有決堤的風險,他們一直在尋找一個最佳的決堤時機,以降低損害,不想雨季突然來臨,危險陡然升級。“此番若壓制不下,極有可能演變爲安字軍的滅頂之災。”先不說角南縣戰場,若他們無法成功截住蜂巢城增兵,以致身爲安字軍統帥的東方永安被殺,安字軍立時就會陷入流言四起、羣龍無首的雙險局面,屆時誰能力挽狂瀾?縱觀安字軍諸多將領,廖然直覺無人能擔此重任。無人有東方永安的魄力與才能,無人有她的堅定與見識,無人有她那般的高瞻遠矚與氣吞山河之勢。在他看來,東方永安就是安字軍最好的選擇,最當之無愧的統領,即便她是女子。若無東方永安,安字軍只會有一個結局,就是在混亂與騷動中被李秀軍一鼓而下,下場將比李璜軍更慘。“兩位倒是出個聲該怎樣辦?”這是自領兵以來,廖然第一次不知所措。
偏生他面前的兩人一個是粗人,一個是少年人。丁石擅攀巖,半農半獵出身,能指望他有什麼高明想法?跟他一樣愁眉不展,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廖然不禁看向端木宣文,隨即又搖搖頭,他們兩個都束手無策,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年人,能在此危急存亡之際,拿出什麼一定乾坤之策?
就在此時,一言不發的少年人開口了:“當務之急遏阻流言,穩定軍心,將軍應當機立斷。”
“如何當機立斷?”
少年人眸子一厲:“軍法處置。”
東方永安嘗言,安字軍既有軍法,諸將領當依法治軍。對於流言,軍法如何處置來着?廖然暗歎,自己慌亂之間竟將遏制流言最有力的武器忘了。軍法因其公正性恰恰保證了其在軍中的最高威懾力。
廖然當即着手調查流言源頭,將其以惑亂軍心之罪明正典刑,在軍中重申軍法軍紀。
***
被困於角南縣已經是第三日,李秀先頭軍到達後進行了兩次攻城,雖然皆被擊退,東方永安卻愈發憂心。按照計劃,角南縣戰場的援兵在第一日就該到達,最遲第一日夜晚,憑他們三千人無法做長久抵禦。然而預期中的援軍並沒有出現。是軍令使沒有及時到達原定地?還是援軍被突發事件耽擱了?種種可能紛涌進她的腦袋,擾亂她的思緒。時間每過一分,貪喫蛇計劃失敗的風險就增加一分。援軍出了問題,她開始擔心北面戰場能否順利。畢竟南面戰場,她原有八成把握仍出了意外,那本就只有六成把握的北面戰場又會發生什麼變故,誰也說不準。唯一慶幸者,李秀先頭軍見他們已然囊中之物、甕中之鱉插翅難逃,便不急着攻城,反而在城下紮營休整,似要讓他們好好體味滅亡前的恐懼。
東方永安正是利用對方此等心理,示之以弱,拖延時間。
這日,敵方主將終於接受了城內在他看來走投無路之人的請降,欲到城下一會。軍卒向兩邊分開讓出一條道,騎着高頭大馬的人以勝利者之姿悠然靠近。行至距城牆三五百步他認爲安全的地方勒馬停下,略清嗓門大聲道:“吾既來,降軍主將何……”
變生肘腋,驚詫、驚呼、騷動,城下之軍誰也沒料到垛牆裏竟然射出一支冷箭,刺穿當世所有單兵弓*弩有效射程外的己方主將喉嚨。
這不可能!每一張目瞪口呆的臉孔表達着同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