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者們便議論開了。
有問:“長陽出事了?”
有答:“什麼呢,不是長陽,我聽說是往南去了,南面亂得很。”
有人不屑:“再亂用得着咱們太和守軍出馬?”
“怎麼用不着?上面讓幹嘛就幹嘛。”
有人擔憂:“亂得如何,會否波及咱們?”
旁人譏笑:“你也太沒見識,雖說南面出了支厲害的亂軍,但再厲害咱太和軍一出馬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也聽了,可說不是亂軍,是哪個郡主,被他們佔領的城池裏日子倒很是好過……”
“亂軍怎麼可能讓老百姓日子好過?”兩人就亂軍地盤日子好不好過,亂軍是否燒殺搶掠爭執起來。旁人不理會他們繼續說回太和軍:“便是再厲害也不需太和軍出馬吧?一去去這麼多,少說好幾萬。”
有人應和:“可不是,只留下萬餘兵力,要是出了意外,誰來守城、保護咱們哦?”
“你怎麼知曉?”
那人頗爲得意:“此等機密官家不肯明說,但我自有門道,哪像你等俗人?要是來了兵禍,那些消息靈通的老爺們早跑了,你們這些後知後覺的蠢蛋只有做刀下鬼的份。”
一聽他有門路,其他人圍上來:“你給咱們說說,官家是如何考量?”
那人搖頭晃腦:“我悄悄告訴你們,你們可不準亂嚼舌根。南面喫緊得很,情況不妙啊,上頭怕宣慶有失,便讓太和守軍前去相助。他們覺着咱太和是大辰的最腹心之地,哪個不長眼的敢在這兒生事?所以安全得很,就是抽調些許兵力,一時半會也不會有什麼事。不過我卻覺得冒進了,若是有個變故、突發狀況,出去的兵趕不回來,咱不就危險了嗎?”聽衆們紛紛點頭,他嘆口氣,“唉,也是上頭換了人的緣故。”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的模樣,“現在上頭這位是從長陽來的大人物,大人物你們知道的,誰也不放在眼裏,冒進得很。前頭不過抽調一兩萬,這位大人物一下子幾乎全調出了,換做咱們自己將領,纔不會這麼草率。”
衆人都覺得有道理:“可不是,咱們自己的將領眼中自然還是咱太和更重要。那新來的大人物……”
那人趕緊示意不可大放厥詞,一羣人又嘰嘰喳喳議論起別的來。
雖說大軍調出引起小小擔憂,但到底是太和城也沒人當真擔心水蛇翻身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郊野某處小屋,深更半夜蠟燭也沒點,就着些許月光隱約可看見一張四方木桌邊圍坐幾人,旁邊牆角亦蹲着幾道身影。
“諸位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啊,咱們東躲西藏不是辦法,必得要個穩固的立足之地,還有什麼地方比太和更合適?”
有人語帶譏諷:“太和?你也真敢想。知道那是什麼地方?費老頭的老巢!知道那是多大的城池?別說咱這點人,就是再多一倍也別做夢!”
先前那人顯然不贊同:“咱人不少了,再湊湊也有小兩萬,成日裏畏首畏尾,如何成事?五千你說人少,一萬你說人少,兩萬你還是說人少。我看你就是想在這兒乾等着,等人家自己將城池送來,最好等到費老頭自己老死,狗畜生自己哪天良心發現抹了脖子!那我說,你還不如自己去睏覺,做夢來得快些。”
“我畏縮?哪次大幹,我不是衝在最前頭?我是不想看你這沒腦子的東西坑害了大傢伙!想拿下太和?你才該去做夢,夢裏什麼都有!”聲音帶了些許羞惱。
第三人插話道:“也不是全無可能,現在城中防守空虛,民間與軍中都有不少對狗東西憎惡者。將這些人挑動起來,裏應外合,先搶了城門,到時就是狗東西要煩惱太和的城高牆堅了。”
“諸位成不成倒是給個準,城裏還在等消息,我得儘快回去。”說話之人身形瘦削,背微駝,似乎是前來報信者。
良久,屋裏一道沉穩的聲音響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們就闖它一闖。”他吩咐報信人,“告訴你們老大,要儘可能爭取軍中位卑士卒,集結更多人。約定時間,舉火爲號,內外共舉,掏了費老頭跟狗東西的老巢!”
“好勒!”報信人應聲,隨即開門出來小心翼翼張望幾下,便腳底生風地隱入黑暗,一眨眼不見。屋內衆人也散去,各自忙活起來。
太和城南去某座縣城郊外,一隻鴿子撲打翅膀在天上盤旋片刻一頭扎入樹林深處。從外看這只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樹林,內中卻別有乾坤,一座座隱藏其中的營帳好似從雜草間冒出的巨大蘑菇。信使收了信件急步往中軍大帳去。
副手齊子庸進來時,伐笱正百無聊賴剝柳皮條一般一點點撕扯着蛾子翅膀,聽聞腳步聲,眼皮也不擡:“小老鼠們上鉤了?”
齊子庸將信件放他跟前的案上,輕輕向前一推。伐笱沒有接,也沒有說話,帳中一時安靜。半晌伐笱道:“你爲什麼不說話?”
“大人思考的時候不喜人打擾。”
“哦?你倒是說說我思考了什麼?”
“怎樣將老鼠一網打盡?”
伐笱丟開飛蛾,齊子庸端來水盆讓他淨了手又遞上幹帕子,伐笱邊擦手邊嫌棄:“髒東西,不過卻能給我帶來點樂子。自從我的狗被我扔了,總覺得心裏頭少了一塊。空落落的,那種感覺你能體會嗎?”齊子庸硬邦邦道:“不能。”
伐笱惋惜:“不解風情。”隨後將帕子丟給他,“那些老鼠還不值得我如此費心,我在想怎麼完成丞相交辦的任務。”他忽然盯住自己的副手,“你會帶兵嗎?”齊子庸搖頭:“沒帶過。”
“讓你帶兵,你會把兵都送給閻王老兒嗎?”
“不知道。”
“要不你試試?”他摩挲下巴越想越覺得自己的主意甚好,“就這樣辦。你別在這兒跟着了,我修信一封給丞相,你明兒,不今日就動身前往東州,畢仇就讓他繼續在晉元守着。”他雙手鬆松腰帶,“老鼠的事,我找別人去辦,你去會會李穆,看那傢伙是不是真那麼厲害。要是真的,下次就換我去會他!我這心裏的空落,可得要趣味的東西才能填補。”說罷舔一舔嘴脣,陰惻惻笑起來。“沒有有趣之人甘甜的血,就先用小老鼠們那骯髒的血將就着吧。”
當天齊子庸就帶着十幾名護衛快馬往東州飛奔而去,雖他臉面始終緊繃,看不出來歡喜還是勉強,依舊一副例行公事的樣子。但他自己心裏清楚,自己有多興奮,興奮到戰慄。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上戰場的機會,哪個男人沒有一番馳騁沙場的夢?而今不但圓夢,竟能跟大辰盛名不衰的戰神一較高下,怎不叫他狂喜到想尖叫?遠在千萬裏外的東州,臨時王府亦是忙亂。然而李芳一的院子卻靜謐如山谷,哪怕外面着了火、翻了天,任何人也不被允許將絲毫躁動、喧囂帶入小院。進入的侍從每當靠近院子十丈以內,就必須放慢放輕腳步,出去時則必須到十丈開外才可疾步而行。院子裏的時間好似被人調慢,一切都那麼平和安寧、不疾不徐、有條不紊。
月掛中天時,李芳一閒逸地坐在藤蔓垂繞的鞦韆上,此鞦韆與尋常鞦韆不同,晃動幅度不大,且座椅寬大,墊着厚厚的墊子。侍女涼音手捧溫過的果酒立在一邊,方圓則抱着海豹皮氅立在另一邊。
他閉着眼輕輕晃動鞦韆,帶着點小孩子心性,因爲他實在太久沒有如此坐着,太久沒有這般清醒。
太久,太久了……
他彷彿睡了很長的一覺,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一覺醒來,身邊守着的是熟悉的面孔,原以爲此生再難相見的人也回到自己身邊,他如何不喜悅?一度產生了自己仍在夢中,只不過從噩夢去到了好夢的錯覺。四周的靜謐祥和讓他感到安心,一切都是他熟悉的樣子。
就這樣吧,就這樣安靜下去,他覺得少了某種聲音,不免有些空落,卻又期望那聲音別再出現。
如果出現,他知道,這份安寧就不會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