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劍舞千萬種,但多因舞者自身限制,終歸脫不出“舞”的範疇,而此女甚爲殊異。其柔如水,柔中帶媚,其剛如鐵,剛中帶煞,既將柔與剛舞得涇渭分明,又讓兩者相輔相成,渾然天成。柔,女子天生自有,此女將其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得出是個極擅長利用自己優勢之人;而剛,出身與後天訓練讓她比尋常舞者多了份冷冽與煞氣,當桃花劍從白練轉化爲殺器,寒光劃過劍刃,柔瞬間褪去,殺氣騰騰而出,使觀者好似當即由瓊樓玉宇置身於流血沙場。那絕非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的中庸之道,而是剛柔並濟卻又各自鮮明的隨心所欲,必以紮實的武者根基爲依託,才能既柔得下去又剛得起來。舞者中學武之人本就在少數,又能學得紮實的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她得南陽皇帝另眼相待,大爲寵愛,成爲南陽的首席舞姬,幾年來挑戰無數,卻無人可撼動其地位。
裙襬飛揚,旋轉的腳步越急,一舞已近尾聲,忽然嬌俏的身軀一躍而起在空中一個靈猴翻騰以倒掛羚羊角姿勢落下,鏘一聲桃花劍劍尖抵地,隨即一個鯉魚打挺,環佩叮噹中收劍於背後,雙足輕巧點地。舞者笑盈盈走下玉臺:“這支是我近來新排,特請陛下品評,陛下以爲如何?”
臺下人放下玉杯,舉手相擊:“你親自所排還能有差?”
“陛下就會拿場面話搪塞人。”舞者走過來,極爲自然地坐上對方大腿,倚入對方懷中,“妾視陛下爲知音,陛下再這麼敷衍,我可要生氣了。”
“行,那朕就提一點,最後自上而下送出的一劍,不妨再氣勢些。”
舞者一把將他推開,佯嗔道:“陛下這是在哪兒換了口味,不如直接去校場看那些粗人砍殺,何必來看妾跳舞?妾這是劍舞,不是舞劍。”
皇帝不以爲忤,臉上寵愛的笑容並不稍退,伸手一勾,就將人帶入懷中:“誰有你好看。”
“妾的舞不好看?”
“都好看。”
“陛下哄流蘇罷了。”女子蛾眉微蹙嘆道,“成日在這方寸之地,妾的舞技也退步了,再下去就要招架不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被人擠下去。到那時陛下會否憐惜妾?”
皇帝輕撫她脖子的手忽然扣住她的下顎,脣舌拂過她的嘴角:“你會招架不住嗎?”
“您說呢?”舞姬目光不見慌亂,反而逐漸銳利。皇帝忽而哈哈大笑,親暱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朕就喜歡你這個樣子。”舞姬在心裏替他補充:像某個人的樣子。
在他脣邊落下勾人一吻,而今又叫回流蘇的東方蘇蘇輕巧掙脫他的懷抱:“妾認真的,成日困於宮中,靈思遲早乾涸,那時陛下就只有老掉牙的東西可看。您不嫌悶,妾還懶得跳。妾得出去走走,才能排得出更完美的舞。”
“好大的胃口,這麼大皇宮還不夠你走的?千流城最好的舞姬都在宮裏,你出去能看什麼?”
“那可多了,就是路邊耍個雜耍、河邊抓個魚的,指不定就叫這腦袋裏靈光一現。”她上去纏住皇帝胳膊搖晃撒嬌,“好不好嘛,您就給我個手諭或者出入腰牌什麼的,又不費事。”
皇帝哼笑:“我看你學舞是假,分明待夠了,想溜出去玩。”
“誰叫你不陪我?”
皇帝將她打橫抱起,往殿內走去:“那朕不得好好補償?”
兩日後千流城尚籠罩在一片漆黑中,人們皆在沉睡,宮門剛剛開啓,便有一艘精緻小船如梭子般穿出,眨眼隱入黑暗。不多時,小船出現在鷹臺所在小島的登島石牌坊前,船上跳下兩名侍從,隨後下來一名侍女,站穩後回身將一名全身籠罩在灰色斗篷中的人攙扶下船。一行人走到守衛跟前,侍女擡手,亮了下袖中令牌,守衛當即放行。藉着那塊令牌,一路暢通無阻,幾人直奔鷹臺底部通往水牢的暗門。暗門守衛查看過令牌,並無一句多言,轉身在厚重刻着繁複花紋的鐵門上一陣操弄,手速快得令人眼花繚亂,聞得咔嚓一聲悶響,接着齒輪轉動的聲音,鐵門打開,露出其後向下延伸,似直通幽冥的石階。
迎面撲來濃重的水氣夾雜陳腐的味道讓斗篷下的人皺了皺眉頭,地面上已是柳絮飄飛、春意融融,這裏卻沒有絲毫暖意,森寒冷硬得叫人戰慄。攏了攏身上的斗篷,來人跨出腳步。
他們不知,那風光的鷹臺底下,藏着比國獄還叫人絕望的地方。因爲進去的從未出來,甚至連他們進去了都無人知曉。在世人眼中,他們永遠都只是失蹤。
陰冷的溼氣灌滿整個甬道,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時刻沁着淚,壁上的火把有氣無力地散發出微弱的光。火代表熱意,再不濟也該有點暖意,然此處的火把發出的卻是比秋天的月亮還要慘白的光。身形微微佝僂的人,一手提着食盒,一手一隻老舊貝殼燈,緩慢走向甬道深處,邊走邊嘟囔:“說什麼人魚膏長明不滅,就這還不如老子的腦袋亮堂。”甬道盡頭是一間窄小陰暗的石室,內中僅擺放一張石砌看着就不怎麼吸引人的單人牀、一張滿是油污的方桌並兩張磨圓了邊角的木凳、兩方低矮的木櫃,一方置物石臺。簡陋得比乞丐的避風破廟還要寒磣。
將食盒與提燈往桌子上一丟,食盒發出哐當的抗議聲,而提燈差點滾落,已經在石屋等待的他的同伴眼疾手快穩住提燈:“你脾氣還是這麼大,每次來你都沒好臉色。”
佝僂的人將身體躬得更厲害,狠狠捶打自己僵硬的腿:“將這條該死的日夜疼個沒完的腿換給你,你也沒好臉色。”
“我想我的臉色總歸比你好,因爲我是如此俊美。”
“沒人看得到的俊美。”
“今日帶來什麼好喫的?”
佝僂身軀、頭頂半禿,臉皮像老樹皮皺在一起的人沒好氣道:“你指望有什麼好喫的?幹着最苦最累最髒的活,喫着最垃圾的飯菜,要我說,皇帝真他媽沒良心。豬狗不如說的就是你我。”
他的同伴糾正:“是螻蟻不如。行啦,別成日抱怨,作爲水牢裏唯二活着的人,能在這裏用你那張大嘴抱怨、用我這張小嘴喫飯就該謝天謝地了。感恩吧!”
“感恩他娘個屁,老子寧願死了。”
“好走不送。英俊的我可要喫飯了。”他的同伴將食盒真個抱過去,歡歡喜喜,狼吞虎嚥起來。“其實我這人對喫的不講究,但還是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能嚐嚐頭頂十八閻羅的滋味。”
“在那之前,祈禱自己別被十八閻羅吃了吧!”佝僂之人冷哼,“裏頭怎樣?還沒動靜?”
喫飯的人回頭喊:“喂,你還活着麼?吱個聲?”寂靜如死谷,“說真的,你那法子,我覺得不好。這人幾日沒動靜,莫不是死了?上頭可是吩咐過不能把人弄死。”
“那又怎樣?老子守這鬼地方至今沒見過骨頭這麼硬的,好歹一聲不吭,上頭又不準拿那些對付女人的好法子對付她?又要儘快撬開那死鴨子的嘴,你能有什麼更好的法子?我這法子,不打不罵,也不留那些難看的傷痕,就是難熬點,叫這嘴硬的娘們受着吧,誰叫她累得咱們擱這兒一塊兒受罪?”
“萬一上頭有什麼想法……”
“上頭什麼想法也怪不到咱頭上,咱對她已經夠客氣。再說把人丟到這兒來,上頭還能有什麼其他想法?”
他的同伴猶豫道:“我總覺……咱們這主難捉摸得很。”
“咱們這主什麼時候不難琢磨?”
說話間,兩名侍衛打扮的人引着兩女子走來,其中一人渾身罩着厚厚的灰羊毛斗篷。一眼看出來的是貴人,兩人趕忙起身。婢女裝扮的人遞上令牌,佝僂之人查看過後,恭順地領着她們到石屋另一邊的暗門前,按照某種順序轉動幾處凸起,石門轟隆隆打開,待幾人進去,回頭朝繼續扒飯的同伴道:“怪了,陛下這次怎麼派個女人過來?”過去幾次可都是御前重臣南宮有章親自前來。
但是又何妨?他們只看令辦事。再說這地底離死最近、離活最遠的地方還能出什麼幺蛾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