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宏烈撫上自己的心口,那支箭偏離了,並不致命,卻讓他感到錐心的刺痛。眼見無法追上,他抽出長弓,搭上金翎箭,他的弓是重弓,箭是特製的箭,那樣的距離,本可以一箭射穿她的頭顱,理智告訴他,對準她的腦袋狠狠射下去,放她回去,意味着更多的“煙花”與“地獄之火”將出現在戰場,意味着南陽將爲此付出更多代價。然而鬆手一瞬,準頭不知不覺偏了,箭擦着她的臉頰而過,他尚慶幸只是劃破一點皮,下一瞬袖弩的小箭射入他的胸膛。看着火光映照下,她眼眸裏閃過的銳利,他當場就笑了,自己真是輸了個徹底!“你們退下,朕,要休息。”
諸人退去後,經無雙仍僵硬在原地,臉色蒼白,良久躊躇道:“此次大錯是我鑄成。”他不該兩次救活東方永安,不該作爲旁觀者,閒看苻宏烈越陷越深,一次又一次做着想要改變她的無用功,到最後反叫自己被她改變,他應該第一時間殺了她,甚至在苻宏烈遇到她之前。“我一力承擔,你罰我吧。”
苻宏烈疲憊地躺回去,讓自己陷入軟枕,這軟枕也是看東方永安喜歡,自己好奇換上的,原來在他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已經受她影響如此之深:“無雙你走吧,回去北辰,以後不要再來南陽。”
“阿烈!”
苻宏烈閉上眼,似乎疲累已極。經無雙心下發慌,他從沒見過他這個樣子,可他似乎不想再與自己說話。默嘆一聲,他轉身離開,自己果真不懂戰爭,也學不來東方永安那般拿感情當武器的厚顏無恥,但此仇此恨,他會以自己的方式替苻宏烈討回來!東方永安真以爲自己刀槍不入?是人就會有在意的東西,有在意的東西就會有弱點。
第二次南北之戰,以風吟城守軍誤入包圍,幾乎被全殲,風吟城不得不關起城門,南陽不得已調回江北兩座城池兵力,採取守勢結束。街坊間流傳一種說法,說南陽收縮兵力,採取守勢還有一個原因,即南陽皇帝不知爲何受了重傷,御駕匆忙迴轉千流城,以防國內出現動盪,北邊便失了主心骨。而江北這邊,退回丹利兩州交界涿水城一帶,按兵不動了幾多時日的安字軍再次開始擴張,不但接管了南陽放棄的兩座城池,還在短短一兩個月內收服丹州東線勢力,再次進逼宣慶城。細心的人們發現,安字軍的作戰風格變了,更加果決利落,帶着一股令它的敵人膽戰心驚的狠厲,若說以前的安字軍是一把劍,而今的安字軍就是一把經過再三磨礪、鋒銳已極,再無保留的劍,最明顯的差別就是,現今安字軍出現的戰場上,“煙花”遍地開,它似乎厭倦了無休無止的內戰,不再有所顧忌,打算用“煙花”平推過去,毫不留情地讓膽敢與它爲敵者灰飛煙滅。
涿水城大營裏,安陵輕輕撫過東方永安手腕上的傷疤,將額頭抵在她的手腕上:“是我不好,一心沉溺自己的傷痛,沒有盡到守衛的責任,讓你受苦了。”說着她抽出腰間的劍,就要往自己手腕上劃去。東方永安沉下臉喝止:“做什麼傻事?我武藝已廢,你再廢了自己的手腳,以後誰來做我的手腳?誰來保護我?還是你想推脫這份責任?我認識的安陵,不是這樣不敢擔當、‘無情無義’之人。”她撥開安陵的劍,握住她的手,“寧德之殤非是你一人之殤,是整個安字軍之殤、大辰之殤,難過是應該的,只是我們不能一直沉溺於難過,他們的犧牲不是爲了看我們一蹶不振,斷送他們拿性命守護的家園。”安陵眸中蓄淚,東方永安撫過她的眼角,“你已經接過了徐牧的劍不是嗎?”安陵重重點了點頭。“好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陪我去見那位。”
“生活。”
“好一個言簡意賅。”東方永安跨上大石,與他並肩而立,“那你是看見了生活的美好幸福還是淒涼悲慘?”
對方答非所問:“您看那邊,不過一個糖人,小姑娘就喜笑顏開,再看另一邊,小男孩被同伴搶了玩具就趴在地上大哭大鬧。”
“你想說,人們的悲喜並不相通?”
“不,我想說,生活就是生活,有人笑有人哭,衆生百態,我喜歡看。”他側過頭,“您是不是以爲我是一名謀士?”
“難道不是?”
他笑起來,笑容清淡得如夏日午後一絲涼風,還沒有察覺,就已經消失:“我是一名觀察者。”
“觀察衆生百態?”
他搖頭:“觀察規則。日升月落、潮漲潮退、盛衰榮枯、小到個人的起起落落都在我的觀察範圍內。”
“天道與人道……你觀察明白了?”
他仍是搖頭:“摸不着頭緒。”但不見絲毫遺憾,“觀察本身就是一件極有趣的事。”
東方永安聽出了他話語中的意思,雖受了梁懸河所託,排佈下了此次萬江之戰,但既功成便可身退,他不想繼續援手,她道:“有興趣聽聽我的想法嗎?”
“請說。”
“有人說天地萬物運轉自有規則,大到日月山河,那叫道,小到個人,那叫命運,都是既定不可更改的。就實說,我覺得沒錯,天地浩渺,非人力所能及,但我又有些許不同想法,俗語說: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說規則原本也是活的。天地的寬容,超乎我們所想,它其實將結局好壞的選擇權放在了每一個人的手上。有人察覺到了,所以發出‘人定勝天’的怒吼,立下‘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言;有人沒能察覺,所以攝於規則,以爲安分守己就是上天對他的期望。要我說,既握有選擇權,就該參與,太過看重規則,規則就會僵化,而僵化的規則就是用來被打破的。未來因爲無可預測而有意義,世界因爲擁有無限可能才更顯美麗,而人因爲那衆多可能、衆多結局中,不論好壞總有一個是靠自己書寫才活着。”
“這就是你,放開手腳,大用‘煙花’的原因?”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我出現在這裏的原因。曾經不敢使用‘煙花’,但現在,我覺得我明白了,未來會因爲‘煙花’變好還是變壞,尚在未定之數。誰規定了發展一定要按照既定的時間線?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世界是不斷改變的。就算你是觀察者,想必也對它有過期待,往何處去變?會變成什麼樣子?飛昇還是墮落?毀滅還是存活?不想知道嗎?”她向他伸出手,“參與進來,讓這個世界因你改變,你會發現那比你僅僅觀察更有意思。”
良久,他握上她的手:“懼怕風暴,不如站上風浪口迎擊;不能阻止改變,不如擁抱它,引導它,至少有那麼一絲可能會按照自己的希冀演化?你比我想的更狂妄、也更有趣,我有點明白,梁懸河爲什麼要留在你身邊。我會留下來,然而仍是作爲一名觀察者。那麼,日後請多指教,您可以叫我李無策,也可以叫我李思渺。”她摘下銀色發扣,青絲如瀑散落,隨風飛舞,翩翩公子,其實是絕代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