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56 章 第 556 章
    天空湛藍,風和日麗,大街上人來人往、吆喝不斷,長陽一如往常;人們腳步匆匆,神色慌張、小販叫得心不在焉,長陽又好似與往常不一樣。不起眼的牛車循着大街小巷轆轆而行,看起來只是閒逛,並不着急趕往某地,自帶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閒情逸致。只有車裏的人知道,哪兒來閒情逸致?那張滄桑的臉上佈滿刀刻般的皺紋。

    當牛車經過第三座城門時,刀刻的皺紋加深幾分。連日來城門都是這副讓人惱火的樣子,鹿砦、馬索橫在門前,持槍的城門衛與揹着包裹的人羣來回扯皮。大半個月了,仍是嘈雜喧鬧不止,沒有上面的命令,城門衛絕不後退一步,而擠在城門前的人亦樂此不疲。人羣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只爲一事,那就是出城,然而至今,他們仍未能如願,不得不困守城中,與這座從前繁華、人們趨之若鶩,而今在戰火包圍中成了危城的大辰心臟共存亡。每一次消息飛入城中,人們就更激憤,近日來已與城門衛有過數次衝突,都被毫不留情地鎮壓下去。

    此局面,是他的意思。費中谷皺皺眉頭,他都沒離開,這羣刁民怎能背信棄義,拋棄這座城池?要死,當然得死在一起,況且這不是還沒死嗎?

    不過,想來快了。昨日飛入丞相府的消息是,安字軍突破春明城,兵進風津渡。他尚意外太和就這麼敗了,那隻狗辜負了他的信任,安字軍就在眼前了;前日來的是,青州軍過了晉元,陳兵晉陽大道。前前日是東州的李穆軍與長陽不過一水一城之隔。世事從未變化得如此迅速,一天一信。大雲兵?三方皆至,怎能獨缺了它?它早過了春興城,在冬麗山北虎視眈眈,費中谷懷疑,李明珏有意嚇唬他,嚇唬長陽,駐軍倒戈獨獨一個冬麗山能擋住誰?

    激憤、氣惱、不敢置信後,他逐漸接受了四面楚歌的現實,好歹自認爲李穆對手,即便當真末路擺在眼前,又豈會太難看?他從簾縫裏望一眼垂死掙扎的人羣,只覺螻蟻聒噪得很,不識時務得很。生做京都之民,死做京都之鬼是他們的義務。

    回到丞相府,夜幕已降,屏退左右,他獨自步入大堂,堂門皆開,冷風灌入,他不禁打了個寒戰。沒讓人點燈,其實他不喜歡黑暗,他喜歡熱鬧、光明,燈火葳蕤、火樹銀花,那些喧鬧的恭維、熱氣蒸騰的笑語彷彿還在昨天,驟然就冷了下去,讓人措手不及。他逐漸適應了黑暗,發現黑暗也不那麼壞,至少讓他安心。不祥的種子也許早就種下,李穆死時是什麼樣的,他不知道,但聽到他死的消息,本該高興、本該哈哈大笑的自己一個愣神,折斷了筷子。那時候,他就覺得有什麼散了。

    趙無名進來的時候,他垂首坐於黑暗中,手中捏着最新的戰報,前幾次戰報都被捏成緊緊一團,這次它倖免於難,費中谷已經沒有興趣爲難它們。

    “下人怎麼沒有點燈?”趙無名吹亮火摺子,點燃一燈,送至他面前,微弱的燭火卻晃了他的眼。趙無名一無所覺,與他相比,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眼睛亮得驚人。費中谷想他進長陽,趕走李穆時當也是這種眼神。真好,他仍在興奮、兀自興奮,雖然他不大清楚他爲何激動。“回稟丞相,一切準備就緒,只等您一聲令下。”

    他稍稍挪動,不大記得起自己吩咐他準備何事,但都不重要了:“你去吧。”趙無名響亮應了一聲,興沖沖而去。對了,他似乎提過,那是給安字軍、給所有覬覦長陽者最後的禮物。

    那一天,仍是沒有什麼特別的一天,入夜以後沒多久,喧囂平息,萬家燈火成片成片地暗下去,黑暗輕易籠罩了長陽,徹夜不眠之城早早睡去。風聲愈來愈緊,人們卻睡得愈來愈早,有的是爲第二日去城門鬧養精蓄銳,有的是放棄了,等死的過程不那麼令人愉快,自沒了尋歡作樂的興致。

    第一場火爆在廣緣寺,從高聳的寶塔爆竄而出,不過眨眼時間吞沒高塔,於黑暗中燃起通天火柱,四面八方,一望可見。那像是無聲的宣告,宣告了這場瘋狂的開端。大火從高塔延綿開去,燒着廟宇、禪房,越過高牆舔上週圍的民舍,很快那一帶火紅一片,猶如火獸在黑暗中張開了血盆大口。

    呼天搶地的救火聲中,人口密集的禳歲橋邊亦騰起連綿大火。多年前的記憶甦醒,恐懼比大火蔓延得更快,人們驚恐地意識到長陽極有可能再次跌入火海。明明是人文匯聚的泱泱大都,卻好似中了魔咒,逃不開化爲灰燼的命運。起初人們以爲是敵來襲,沒多久就發現敵在城中,然而無人知曉,誰是敵人。

    張岸帶着南營幾路人馬趕到禳歲橋,侯叢與諸官已在等待。此次與李穆火燒長陽略有不同,那時百官被踩在腳下,此番他們立於人前。侯叢滿臉嚴肅正在糾集衆人救火,見他過來迎上前一拱手:“老弟來了。”

    張岸看一眼肆虐的大火,頗有幾分惱恨:“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動手。”上次會面後,他們始終保持聯絡,不久前從安置在費中谷身邊的暗線得知,那羣瘋子在城中埋下大量火油桶,打算在李明珏進城前將長陽化爲灰燼,拉整個京都爲他們陪葬!乍聽之時,他們皆甚是疑惑,費中谷看起來不似如此瘋狂惡毒之人,總是將仁慈掛在嘴邊的人,不見得當真多仁慈,然就他們所知,也不至這般。可現下,事實勝於雄辯,他們動手了。“還未查探到埋火地點?”

    侯叢搖頭,壞就壞在這裏,就暗線所說,埋下的火油桶能讓整個長陽陷入火海並非誇張之語,無奈此事爲趙無名一手操辦,暗線根本探不到地點。沒有具體地點,他們黑燈瞎火地亂撞,救火哪裏趕得上放火?

    “那就只能盡力而爲。”想要給新帝投名狀,似乎不如想象的順利,“事不宜遲,張某這就帶人去排查。”

    侯從叫住他,從袖中摸出一張京都輿圖,點住圖上幾處:“以老朽猜測,若想震懾人心,引起恐慌,多半會從最要緊處下手,老弟不妨先往這幾處看看。”

    張岸接過輿圖大步而去。

    他在城中奔波之時,又起了幾處火點,追至第三處,堪堪撞上一羣放了火正要撤離之人,雖着便服,他還是一眼認出是官家之人。當即圍住,箭雨射出,一個活口不留。這種負責跑腿的最下層,留了也沒用,以趙無名的陰險,埋火地點纔不會讓棋子知曉。趙無名其人,他交往不多,連面也沒見過幾回,對方不喜邀功,不常現於人前,似乎甘心隱於費中谷身後,但張岸對他沒什麼好印象。他在他身上嗅到陰溝老鼠的味道,但絕不承認那是同類纔有的敏銳。

    召來人滅火,他帶隊趕往下一處,真是見鬼,這麼多年官場生涯,沒有哪次有今日鞠躬盡瘁。他開始考慮是摸排埋火點快,還是擒賊擒王省事。若是直接殺去丞相府,不知費中谷手上兵力幾何?對上了勝算幾多?他這般賣力是要給新帝投名狀,不是投自己的腦袋。權衡再三,他選擇了穩妥的法子,衝在最前頭去承受費中谷等人最後的反撲是愣頭青纔會乾的事。

    長陽亂成一團,丞相府卻仍舊一派安然,只是燈火稀疏。

    大堂裏,被支開的畢仇風塵僕僕趕回,滿面怒容,不留情面地質問趙無名:“這就是你他媽暗中謀劃了老半天的大事?火燒長陽,陷主公於不仁不義?”

    趙無名以扇掩嘴輕鬆一笑:“這是我等送給未來皇帝陛下的賀禮,主公允許了的。”

    “主公!”畢仇看費中谷,“燒燬長陽,大辰重創,只會引八方趁虛而入,損人不利己,於主公而言亦是無可估量的損失。”費中谷眼神閃爍。

    趙無名:“長陽作爲十幾朝古都,實力雄厚,遍地珍寶,李穆一把火都沒傷筋動骨就是最好的證明。將這樣一座寶庫留給敵人?畢大人你不是在說笑吧?不知道的還以爲你的心早離主公向李明珏而去。”

    “你不要血口噴人。”

    他朗聲:“主公何等英雄,敗也當敗得驚天動地,在敵人的淫威下夾尾而逃,連反撲咬下敵人一塊肉都不敢,虧你說的出口!畢仇你何時學了婦人之仁那一套?惺惺作態也不嫌難看,怪道伐笱死了,在下便覺不安,你比伐笱差太多。”

    “謝你不把我跟那隻瘋狗相提並論,你發瘋,就當誰都要跟着你發瘋?趙無名就實說,你是爲了主公,還是爲了你的私仇?”懶得等他回答,畢仇轉向費中谷,“還沒完,一切還未結束,想想您爲了驅逐李穆蟄伏多少年,相信某,您可以東山再起的!跟某離開,終有一日我們能重回長陽!”

    他伸出手,滿眼誠摯,費中谷被他的誠摯與信念打動,挪動步子跟上他。二人奔出,卻見趙無名仍在原地,費中谷回頭:“先生不一起走?”

    趙無名搖頭,臉上掛着大願將成的狂熱:“爾等先走,我約了人。”連一聲主公也不叫了。

    他們走後,刻薄的嘴角揚起,這場盛大煙火爲他所放,他當然要看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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