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 第 558 章 第 558 章
    風吹起她的髮絲,帶來焦灼的氣息。李念君倚在欄杆上,遠眺皇城外紅光大起,將夜空染上悽豔的色彩,隱約的叫喊飄過來,就算不親眼看見,也能想象城中正在經歷怎樣的劫難。不知爲何她想到由李穆引發的那場大火,那時她身在局外,而今已是局中人,皇城裏也竄起火舌時,她心想真是報應不爽,卻說不上多害怕。

    騷亂蔓延到身邊,慘叫在耳邊響起,碧珞與檀淑急切跑來說賊人趁亂殺入皇宮,劫人奪財,四處肆虐,用不了多久就會殺到內宮,她們沒有時間了,得趕緊逃出去。目下最該做的是轉身入殿收拾細軟,若有那麼點良心去將小皇帝也接出來,雖非皇室血脈,到底叫了她這麼久的母后,將他留在這裏,只會被亂刀砍死。

    秩序井然的時候,那些揚着下巴看人的傢伙在衆人面前尚會老老實實尊稱一聲陛下,秩序崩壞誰還來管一個不知從哪兒找來的野種?

    然而李念君沒有動,她只是輕哼了聲:“賊人啊。”陽光之下衣冠楚楚,一有機會毫不猶豫化身豺狼,全在一念之間,有些人甚至穿着官家給的那一身正氣浩然的官服、武將衣飾肆無忌憚地行兇作惡,真不知會不會膈應。有她當着太后,小兒當着皇帝的這個國家完了。灼熱的大火、翻滾的濃煙、逃竄的身影、冷冽的刀光,所有的一切她仿若不察,只是定定望着虛空。

    碧珞急得要哭鼻子,檀淑膽大上來拉扯:“不能再耽擱了,恕奴婢冒犯。”李念君倒也沒有掙扎,任由她抓着跑起來,只是兀自呢喃:“跑有何用,又能跑去哪裏?”望天下之大,早無她的容身之處。到最後,她仍舊被打回原形,成了沒有人惦記、死在哪裏都無差別的可憐蟲,什麼芳菲郡主、長陽第一貴女?什麼高高在上的文和宮皇后、太后?不過是枝頭的塵埃,風一吹就散。總是被拋棄、被放棄的那一個,棄着棄着心竟也不痛了。

    不想失去親人,所以她乖乖聽話,最終仍是失去了,李穆、李芳一、李明易還有,他,一個接一個從她的身邊消失,聽話、不聽話,她又抓住了誰?身處繁華卻孑然一身,一無所有。她擡起手,看了看那孱弱的手指,它們太弱小,什麼也抓不住,可悲的這雙手,可悲的李念君。疲憊感就這麼涌上來,腳下像灌了鉛,拽着她跑了許久的檀淑,也累了,跑不動了。

    其實她們跑得不慢,已經到了內御花園的北門,小宮女們肩上揹着細軟,裝了什麼東西,她沒在意,都是她們自己收拾的。碧珞手上抱着淚眼汪汪的小皇帝,這個懵懂的孩子被嚇到了,求助地望着她。

    賊人圍上來時,檀淑將她們護到身後。這位原先跟着伏瑟的宮人,李念君原未全心信任過,當初將她留在身邊不過是看她可憐,她卻用盡心盡力的伺候回報着她。她的盡心盡力並非曲意逢迎、刻意邀寵,而是一種無處不在、讓人如沐春風的周全、有分寸。不愧是當過康寧宮掌事姑姑的人,知曉什麼時候該靠近、什麼時候該走開,什麼時候該說話、什麼時候該沉默。李念君對她逐漸放下戒備,她的用心讓她很感激。她像一個無所不能的大姐,照料着她與皇帝,照料着她們所有人。現在,她又攔在她們身前了。

    利刃砍上她的手臂,鮮血飛濺,衆人才發覺原來她與她們沒什麼不同,都是血肉之軀,都手無寸鐵,也不身懷絕技。唯一不同,大約就是以大姐自居、想要保護她們而生出了與她窄瘦的肩膀不匹配的勇敢。

    李念君撲過去,扶住檀淑,讓她靠在自己懷裏。小皇帝哭起來:“母后母后,丞相大人爲什麼還不來保護朕,朕好害怕。”

    賊人哈哈大笑:“這小野種還真把自己當皇帝了,丞相大人……哈哈,他盼丞相大人來救他呢。”

    李念君望着他們胸前垂下的披風穗子,眼中燃起怒焰,那穗子是金黃色的,結成丞相府屬兵專配的樣式,正隨他們大笑在鎧甲上起伏。果然,比外敵更兇狠的是監守自盜。

    領頭的瞥見她腕上玉串,眼中賊光閃過,一把將她拽起,粗魯地剝了她的手串仍不鬆開,似乎想到什麼有趣的點子。佈滿老繭的手輕佻地摩挲她腕上肌膚,戲謔道:“未知太后娘娘竟是如此風姿動人。”濁臭的口氣噴灑於李念君面上,薰得她胃裏一陣翻涌。“兄弟們,我有個好主意,玩宮女有什麼意思?當然是玩太……”

    話未完,這人眼睛倏然瞪大,活像見了鬼,下一刻栽倒下去,李念君看見他背上血肉翻涌,一道過長的傷口幾乎將人一分爲二。尚未反應過來,黑影掠過人羣,落在她眼前。

    衣飾是熟悉的內侍衣飾,背影卻挺直得讓她陌生。此刻內侍高冠已不見蹤影,一頭烏髮披散,驀地顯出狂野的氣息,這種氣息絕非內侍所有。李念君剛想開口,擋在身前的人頭也不回沖入賊羣。眼前頓時刀光劍影亂舞,看着那騰躍的人影、翻飛的衣袍以及纏繞在他周身矯若遊龍的泠泠劍光,李念君恍惚不已,有什麼畫面在腦中甦醒,那麼久遠,卻那麼叫人懷念。她彷彿回到那一天,被塵封在心底,永遠不願再想起的那一天,那個人也是這般奮力擋在她身前,豁出性命也要保護她。

    以爲忘記了,不在意了,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蓋了一層薄膜,當薄膜輕易被劃開,思念毫無預兆地噴涌而出,叫她難以自持地熱淚盈眶。

    約莫一炷香時間,劍影漸息,廝殺漸停。她看着對方向自己奔來,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往北門跑去。她什麼也忘了說,忘了問,任由他牽着,跟隨他的腳步。什麼太后、皇后、芳菲郡主都被拋在腦後,她就是她,願意隨他去天涯海角的李念君。

    一聲低沉的“走”,喚回衆人神智,宮女們扶着檀淑手忙腳亂地跟上。

    皇宮另一頭,宣武門前,各路人馬組成的護城兵馬趕來,將失了主子約束在皇城放肆的人馬殺退,一面高呼:“滅火、護駕。”一面涌向內廷。

    張岸混跡其中,進了宣武門就悄無聲息從洶涌的人羣中分流出來,拐個彎繞進枝椏般分散在宮城裏、不起眼卻四通八達的小甬道,直奔太后所在的文和宮。他們比大部人馬先一步到達,將文和宮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沒發現太后蹤影,半途分道去皇帝寢宮的人回來稟報說亦不見小皇帝。

    張岸小老鼠般的眼中兇光稍退,搶先一步,自是別有圖謀,新帝即將歸來,太后與小皇帝再佔着皇宮就不那麼合適。如何處置他們成了樁棘手的事,將他們獻給新帝,豈不是常常提醒新帝他們曾在宣政殿上恭恭敬敬向懵懂小兒行君臣之禮?即便到時有再多理由、說得再好聽,也難免叫新帝與他們產生隔閡。

    他與侯叢一合計,在這場混亂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是那兩位不適合留在新朝的貴人最好的歸宿,所以他纔會拋開衆人抄近路趕到文和宮。不料,卻沒找到本該今夜死於“賊軍”之手的人,事情變得有些難辦。皇宮這麼大,黑燈瞎火,到處狼藉,若是一聲不吭藏在哪個旮旯裏,一時半會難以找到;甚或,逃了出去,天高地闊,更難覓蹤跡。兩相比較,他希望是後者,若能識時務不再出現在新帝面前,不叫他們做臣子的尷尬,一名女子帶着一名小兒,是死是活,便不是那麼重要。

    叫嚷聲逼近,此地不宜久留,張岸迅速帶人撤出去,彷彿沒有來過。

    黎明前最黑的夜,風從大開的殿門鑽進來,只剩一角黏在柱子上的紗簾無力掙扎幾下,終是飄落,委頓在地。屬於它的榮光、屬於這座宮殿的榮光一去不返,曾住在這裏的人也一去不返。

    日上三竿,混亂瘋狂的一夜過去,趁勢作亂的人不是就戮、就是被俘,火早已被撲滅,侯叢爲首的護城人馬襄助大雲兵在城中做善後工作,救助傷員,整頓秩序。

    明日當空,恐懼與驚慌隨着黑煙消散,就好像傷口會癒合,瘡痍會褪去、傷痛也會在時間的撫慰下平息。而現下,剛與一場毀滅大災擦肩而過的人們從家中走出,涌上皇天大街,去迎接那個拯救了他們,那個外出彌久、終於歸來的人。他們一定要向他表達感謝與思念之情,所以爭先恐後,便是傷了的老人也掙扎起身由子孫攙扶前往,好似不能親去見證這一場迴歸,將來死也不能瞑目。

    長陽的掌權者換了一茬又一茬,長陽的人們卻始終覺得不是那個味,心頭總是籠着一層陰霾。至此,霧消雲散,長陽上空灑落真正的曙光,落在人們心間。

    大雲兵守在大街兩側,侯叢帶領文武官員面朝萬朝門靜靜等候,所有人屏息凝神。

    當那道身影迎着光出現在皇天大街頂頭,人羣爆發出震天動地的歡呼,整座城沸騰了。歡呼聲此起彼伏,帶着令人心驚的熱烈,然而無人打破秩序、擁擠推搡,彷彿上前一步都是對那緩緩驅馬而來之人的冒犯。

    那是承載了昭成帝期望,也承載了人們期望的太子,是他們的太子殿下。

    而他依舊是他們記憶中的樣子,眉目如畫、溫潤如玉,一身素色衣袍,恍若謫仙。

    有人欣喜,有人感嘆,有人熱淚盈眶。

    李明珏在侯叢等人面前停下,受了他們的禮。侯叢回身引他入城,官員們向兩邊分開,李明珏卻不動。片刻後,街道兩邊好奇聲取代歡呼聲,他下馬轉身,朝着萬朝門下牽火紅馬匹安步而來的人,露出一個讓所有繁華失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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