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582 章 第 582 章
    東方永安從大亮一直說到夜幕降臨,學塾內點起燈火,院外圍觀的人們已然散去。因皇后親臨,是以今日女弟子們皆由官差護送,米麪照舊,也就不用家眷們多跑一趟來接。

    一輛馬車在學塾前停下,一見車中下來之人,差役們趕忙上前。車上下來的貴公子免了他們的禮,令他們噤聲,自己往院內緩步走去。他停在離粉牆兩三丈處,隱在黑暗中,靜靜望着屋內面女弟子而坐之人:出門時覆在面龐上的烏雲已經盡數退去,嘴角含笑,臉色因激動有些紅潤,隨着與女弟子們的一答一辯,神采愈發飛揚。燭火在她眼眸中跳動,熠熠生輝,那眼眸中無有哀怨,僅僅裝着無邊無際的星辰、天下與縹緲卻宏闊的未來;裝着她的理想與她最絢爛的夢。

    李明珏緊繃的嘴角亦有所緩和,他依然生氣,可是看着這樣的她,又如何還能再責怪?夢想於他而言不陌生,身在帝王家、被選作繼承者,守望天下就是他與生俱來、不可推卸的夢想與責任。這夢想讓人痛並快樂着,若重選一次,他依然願意揹負這夢想的重擔,因爲有夢想的人是幸運的,有夢想的人生,無論面臨怎樣的黑暗、困難、險阻,始終有一縷光照耀前路。那道照耀着東方永安人生之路、指引着她的光,他,也看得到。他如何不能理解她?如何忍心阻止她,或者掐滅那道光?如果可以,他願意傾盡全力去幫助她,因爲他們雖然殊途,卻非不可同歸。

    他與她不僅是夫婦,所求不僅僅是白首偕老,亦求相互扶持、相互成就、同心同德。理想的道路上有同行者,是最大的幸事。原本他們可以就這麼攜手共進下去,可現下出了點問題。她爲了他們殊途同歸的目標,硬要在他們之間插入他人,而他爲了他們殊途同歸的目標,不希望任何人插在他們之間。明明所求相差不遠,卻爲何陷入此等背道而馳的荒謬境地?

    他不贊同,可還是妥協了,此事說來也可笑,他納妃卻是爲了滿足她的要求。他們二人到底在幹什麼?做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到底是爲了什麼?這幾日他彷彿陷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裏,每一個決定都不是自己的本心,每一個選擇都有待商榷,自問,他李明珏從懂事至今還未如此荒唐過。

    此刻,看着那燈火曳動處,他亂糟糟的心平復下來,爲的就是這個吧?她因激動紅潤的臉色、她快速翻飛着辯駁的嘴脣、她擲地有聲愈發鏗鏘的言辭,她眼中長盛不衰的希望之光。這樣的她正是那個他放在心上、珍而重之的人。那麼,再爲她護道這一程又何妨?即便多少有些胡鬧的意味,就陪着她胡鬧吧,他們是夫婦,是彼此的靈魂遺失在這世上的另一半啊。要在世上找到靈魂的另一半談何容易?

    趙木提醒:“時辰快到,不能再拖了。”

    李明珏收回目光:“讓安和留下,待結束了,好好護送她回宮。回去後,讓人將皇后馬車會經過的道上清理清理,該撤的撤了,別掛那兒礙眼。傳話鳳棲宮的丫頭們都機靈點,熱水燒起來,褥子也該暖上了。還有……”

    趙木笑:“陛下放心,皇后娘娘宮裏都是最貼心的老人,妥當得很。”

    李明珏登車而去。對他來過又離去,東方永安一無所知,仍在滔滔不絕說着,直到香雪提醒時候不早該回宮,女弟子們也該回家了,她方醒悟已到戌時一刻,論得太興奮以致忘了時辰,不由歉然一笑,下方的女弟子們亦是如夢方醒,轟然而笑。

    有人喊道:“今日好是盡興。”

    “正是正是。”

    “要不,我們給皇后娘娘行個拜別禮吧。”

    東方永安待要阻止,女弟子們已經全部起身,往右跨出課案一步,整衣斂袖,收斂笑容,挺直腰背,一派嚴肅的學子之風。此情此景,令東方永安心潮洶涌。隨着先生唱儀,女弟子們齊刷刷甩開瀟灑的廣袖,舉手齊肩、交握於身前俯首作揖。東方永安熱淚盈眶,誰說女子只能囿於後宅,或是懵懂粗鄙、或是妖豔賤己的樣子?誰說女子只能俯首伺候、取悅他人?誰說女子不能做學問,無有士人之風?誰說女子無知,不能有浩然正氣?她們就是種子長出的新苗!

    她起身,許是坐久了有些眼花,香雪緊幾步上來扶住她。她定定神,將她推開,取下頭上金釵,同樣舉手於前:“同席請。”

    女弟子們列隊而出,院中的護衛分做幾隊,護送他們回家。東方永安吩咐香雪:“明日去官署一趟,今日等久了的護衛們該加錢的加錢,不可糊弄過去。”香雪笑:“替他們謝謝您惦記。”說着伸手過來。東方永安搭上她的手,望了空蕩的屋內片刻,喧鬧退去、孤寂涌上來,一道涌來的還有拋在腦後卻終要面對的事。

    這個時辰,花轎已經擡入內宮,兩宮內紅燭早燃起來了吧?李明珏在做什麼?是否噙着他那最溫暖的笑,等着他的新人?他會是什麼表情,眼中會閃着期盼的光嗎?會去哪座宮殿?該會去若儀宮吧?若儀宮原叫舜華宮,昭成帝的瑾妃待過,由皇帝親自改名,賜“若儀宮”牌匾,以名爲宮,很難說不是恩寵榮耀,所以兩名新人雖是同時進宮,兩宮亦是相同鋪設,可若儀宮就是要更熱鬧些。東方永安去看過一眼,既爲皇后不能當真不聞不問,一入宮門便感受到四溢的熱氣,若非不想風頭蓋過另一位,只怕就熱火朝天了。規制上來說,仍以福泉宮爲先,可若儀宮的賞賜不比福泉宮少多少。

    這不少,就是學問了。侯淇乃是中書令兼內閣首席侯叢之孫女,魏若儀僅是一名不見經傳的民女,與侯淇平起平坐,傳遞的是怎樣的訊息?李明珏如此行事,是因爲偏愛魏若儀還是爲了打臉自己?告訴自己,她想替他安排妃嬪,他偏要冷落,擡舉另一個?倘是後者,他是將侯淇當作她的人?那對侯淇來說,還真是冤枉。

    思及這些紛紛擾擾,她心生退意,比起那座皇宮,還不如去找家客棧歇息了事,但香雪是不會同意的。沉沉道了句:“走吧。”她挪動有些墜脹的腳。也不知怎麼回事,這胎比前兩胎辛苦得多,不免懷疑肚裏這位怕不是個省油的燈。

    剛走出屋子,黑暗裏突然竄出一人,直愣愣撞上她,香雪與旁邊等候的安陵皆是措手不及。她被撞得一個趔趄重重倒坐在地,還未如何反應,院子裏炸開了鍋,高呼“娘娘”的有,撲上來摁住人的有,高嚷“這人怎麼進來”的有……

    香雪蹲下身,急切地望着她:“娘娘,你還好嗎?”

    “我……”還好兩字堵在喉嚨中,一陣劇痛從腹部騰起,疼得她腦子驀然空白。

    接下來她像個木偶被人七手八腳地攙扶上車,撞人者還在背後狂罵:“去死吧,你這惡毒的女人!最好一屍兩命,哈哈哈!”香雪放下簾子,馬車飛奔而去,將怨毒之語盡數甩在後方。

    一陣光影變幻、吵吵嚷嚷中,她回了鳳棲宮,躺在自己的牀上,少時太醫出現在牀邊,大口喘着氣,顯然跑得太急。給她診了脈後丟出一句讓她心驚肉跳的話:“娘娘要生了,快去請穩婆。”

    “要,要生了?可,可是嬤嬤還沒入宮。”香雪支支吾吾,連她這個鳳棲宮掌事姑姑都慌了神,其他人如何慌亂可想而知。離皇后生產還有些時日,原定再過幾日嬤嬤才進宮候着,不成想會發生這等意外。

    “那就出宮去請!”

    香雪慌道:“我這就去。”又吩咐內殿大宮女,“快去請陛下。”

    東方永安原只在愣神,心想這就要生了?聽到她說“請陛下”,立時爆睜雙眼,死死拽住香雪:“別,別去!別找他!”用盡力氣吼道,“我不稀罕!”自己在這兒受勞什子的苦,他卻在那邊紅燭暖帳只聞新人笑?去他的吧!讓他去找他的新人、去找他的美嬌娘!這娃她一個人能生,這日子她一個人能過,這皇后她一個人能當!想到這裏她冷笑,新人行啊,他就是再找十個八個也沒關係,自己偏要佔着皇后之位,讓他那些新人心肝幹跳腳!不但跳腳,等着吧,看她怎麼收拾她們!她忘了也就兩名新人,其中一個還是她替皇帝納的,但是管他三七二十一,她痛得狠了,全給罵了一通,還不過癮,連李明珏的老祖宗們都受了遷怒。

    後來她沒力氣罵了,再後來乾脆昏了過去。

    李明珏並未在那兩宮的任何一宮,挑了帕子他就將新人們丟下回了照心殿。納新人對男子來說多美妙的事,他卻只覺心煩,特別是觸到魏若儀那滿懷憧憬的眼神,就恨不得腳下生出翅膀。

    侯淇就罷了,畢竟是貴胄千金,又長了些許年歲,雖說性子潑辣,可新婚之夜到底矜持,秉着尊卑之分,不敢拿過於露骨的眼神盯着他。魏若儀就不同了,平民女子又跟着他南北奔波過,隨性了些不說,自詡與他兩情相悅、情深意篤非旁人可比,更爲肆無忌憚。眼神灼灼、眼裏滿是渴望本就叫他不舒服,遑論等候多年大願達成,無論如何也藏不住那一絲得意與驕傲,讓他心生推拒。不由想起東方永安,她從不爲這等恩寵之事驕傲。

    喧鬧傳到照心殿,李明珏臉色一變,腳下生風趕往鳳棲宮。

    爲着帝不見血,鳳棲宮的內侍們上前想要攔住他,皆被呵斥退開。進入內殿時,東方永安剛從昏迷轉醒,旁邊的太醫汗如雨下。他三步並作兩步奔到牀前,也不管牀上的人願不願意,扶起她緊緊圈入懷中:“別怕,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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