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592 章 第 592 章
    “太……太快了,少爺慢點,等等我!”小內侍氣喘吁吁,無奈前頭的人如出了籠的靈貓,在人羣中橫衝直撞、竄來竄去,稍不留神就會失了蹤影。小內侍只得強打精神,拎起自己痠麻的腿跟過去。

    不常有機會出宮,所以每次溜出來,李徵都好像第一次出來一樣,好奇地看看這個,摸摸那個,彷彿所有的東西、哪怕一隻再不起眼的泥娃娃都能引起他的興趣。作爲今上唯一的皇子、本朝的太子,除了他的母親,沒人敢斥責他,便是父親板起臉,也不如母親皮笑肉不笑來得可怕,是以他在宮外跟在宮內一樣隨性,確切說,在宮外還要更肆意些。小內侍被他甩在幾步開外,隨從已經被甩得無影無蹤。每次要甩掉那些跟屁蟲般的隨從需得絞盡腦汁,卻也是一大樂趣,他樂此不疲。

    放下手中的木製小掛件,他往旁邊望去,不遠處圍了許多人,嘈雜聲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些人似乎在看什麼極有趣的事,時常交頭接耳、喁喁私語。聽聞街上偶爾會有三市辦的集會,他一直想見識,卻未遇上,今次撞見,怎能錯過?待要去湊個熱鬧,小內侍趕上來,攔住他上氣不接下氣道:“那裏人多,還是不要去了。”

    瞧他跑得滿頭大汗,臉色紅撲撲,像抹了胭脂,李徵心下歉疚,替他抹抹汗。他這名小內侍也不知是否因爲去勢得早,骨架比尋常男孩子小得多,整個人看起來柔柔弱弱,一張臉只有巴掌大小,肌膚如凝脂,圓圓的杏眼,水靈靈,此刻跑得急了,盛滿霧氣巴巴望着他,瞧起來就像個楚楚可憐的小娘子。這麼想李徵也便打趣起來:“你是不是投錯胎了?每次你跟出來,我都好像帶了個妹妹。”

    小內侍委屈道:“奴婢可沒那麼好的命,哪兒敢跟公主殿下比。”

    “也對,李綽若是擺出你這幅模樣,非叫人笑掉大牙不可。下次吧,下次我一定跑慢點。”小內侍不說話,只是幽怨地望着他。他摸摸鼻子,也怪自己,每次都說下次跑慢點,一定等他,但每次一上街,他就跟脫了繮的野馬似的。李徵指指旁邊人羣,岔開話題:“咱們去瞧瞧,很有趣的樣子。”

    小內侍還待說什麼,李徵已經竄了過去,扎進人堆,小內侍只好趕忙跟上。

    兩人仗着身形瘦削,轉眼鑽到前排,只見一名士子站在貨櫃上,正慷慨激昂地宣講什麼。李徵立時失了興致,這陣子長陽士子們在鬧騰他是知曉的,這把火從地方上燒起來,燒到長陽大半年了,而今長陽的士子與平民成了爭論的主力。他雖未親眼見過,然士子們的論點、依據,皆有人特地整理了,時時送到宮中,起先他還覺有些意思,後來看多了,又聽國學館的同席們說多了,便有些膩味。士子們的論調他耳熟能詳,大體不離什麼天道有常、各司其事,什麼讀書於平民無用,這是好聽的,難聽的有什麼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什麼龍生龍鳳生鳳,麻雀生不出金鳳凰。

    此等論調聽多了不免生出逆反之心,士子說讀書是士人的事,他偏要問上一句“誰規定的”?作爲本朝太子,他可沒聽父皇說過平民不可讀書。幾時大辰由這幫子士人做主了?思及此,更生出些許不痛快。再者與士子對峙的平民多拙於口舌,說不出什麼振聾發聵、讓人拍手叫好的話來,令人甚覺憋屈,對他們的同情油然而生。好比有人指着老實人罵:你蠢、你笨,所以這事你幹不了,別癡心妄想。按理來說這種時候,老實人必得回一句:你才笨、你才蠢,你說我幹不了,我偏要幹。可老實人只是抓耳撓腮,逼急了才憋出兩句不痛不癢的話,還未說清,對方已經有了新說辭,連珠炮似的砸下來,老實人被砸得頭暈眼花,面紅耳赤卻依舊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只能乾着急。如何不叫旁觀者窩火,恨不得上去替他們罵陣?

    又有一次,偶然聽聞母親與香雪談起此事,母親大人對龍生龍鳳生鳳的說法,毫不客氣地點評:一羣爲階級固化叫好的蠢輩,他甚以爲然。縱然不明階級固化是何意,也不妨礙他覺得“蠢輩”兩字罵得極好。

    不想聽這些麻雀般嘰嘰喳喳的士子們聒噪,李徵往外擠去。忽聞身邊一女子出聲:“既說讀書無用,你等又爲何要讀?”

    臺上士子笑答:“娘子好好聽啊,從一開始我等便爲你等剖析了,讀書於你等而言無用,與我等而言卻是有用的。”他言辭文雅秀氣,語氣卻是另一回事了,頗有幾分高高在上的意味,那笑容帶着扎眼的輕蔑。

    李徵忍不住嘀咕:“讀個書而已,誰比誰高貴了?”

    這話叫身旁之人聽去,大覺有理,嚷道:“不就是讀個書?你們讀得,我們也讀得,就算無用,與你們何干?”

    “自是不忍看你等誤入歧途。”

    “說得真好聽,讀個書就誤入歧途了?還有什麼你等、我等,不都是大辰子民?”

    “就是,都是大辰子民,卻要擺出高人一等的姿態,誰欠誰了?”

    方纔出聲的女子又道:“說來說去,你的依據也不過是你們讀了書可以做官,而咱們做不得。”

    士子:“你身爲女子的確做不得。”

    “便是我做不得,他人呢?這裏這麼多爺們好漢呢?”若在過去女子拋頭露面,不但來湊熱鬧,還來插話、嗆聲士子,是要被人側目、指摘的,自從辦了女子學塾,學塾發了女士子服,許多女人就摘了帷帽、走上大街,該幹嘛幹嘛,毫不扭捏、見外。初時行人見之如見魍魎頻頻回首,或嘆句世風日下或罵句不知禮數,久而久之,這羣女子哪怕將士子服穿到大街上來,除了士子仍舊忿忿,尋常人連多餘的眼神都懶得給。改變有時很難,有時卻又不知不覺。

    此話一出,臺上的士子抿嘴笑得更是鄙薄:“小娘子莫要胡攪蠻纏,人貴有自知之明,聖賢有云‘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諸位嘛,呵。”他哂笑,似乎此事不值一提。

    他的態度激怒諸人,有人喊:“終於露出真面目了,什麼爲我等計,我呸,好意思說出口?”

    有人陰陽怪氣:“怎不好意思啦?衣冠禽獸,衣冠禽獸,外頭光鮮,內裏禽獸說得就是他們啦!”

    不知誰喊道:“縱觀古今,九品中正也不是由來就有,更不是唯一。既能從察舉制變爲九品中正,自然可以再變。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日後如何誰說得準?當官的就世世代代當官,種田的就世世代代種田?含着金湯匙出身的就終身山珍海味,落入寒門的就一輩子擡不起頭?我看沒有這個理。古時堯讓舜舜讓禹,還講究個敬賢讓能,能者居之,世道當往前行,哪有越活越回去的道理?”

    “沒錯!只要投胎好,一頭豬都能當官,哪有這種道理?佔了好處的,就想一輩子佔着還不夠,還要世世代代將好處佔盡了,何其貪婪、無恥!”

    “可不是,瞧瞧那些紈絝子弟,成日裏狎妓鬥鳥,他們的本事有他們的鳥大嗎?憑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享盡榮華富貴,一輩子不用愁?而旁人就要累死累活掙一口飯?便是你們這些自詡了不起的士子,成日裏只會空談,又有哪個爲邦國、爲人們做過一件好事、實事了?信口亂謅、忽悠人的本事倒是不錯!”

    “無知、狂妄!九品中正已爲數朝所證,豈容你等質疑?我等士人懷憂國憂民之心,爲上出謀劃策、殫精竭慮,也是你們這些鄙夫可以詆譭的?”臺上扯橫幅的士子沉不住氣跳下來,指着人羣破口大罵,“就你們這羣粗鄙之人還妄想做官?也不回去照照鏡子!眼紅世家子弟?何如趕緊回去扯根繩子上吊?重新投胎也比你們在這兒做白日夢來得快!要怨,就怨你們自己、怨你們的爹孃、怨你們的祖宗!誰叫你們祖上那麼不爭氣?別人就是喫香喝辣,幾輩子享不盡的福,你們就是活該喫糠咽菜,一羣窮鬼!”

    這話如同將鞭炮扔進炸藥桶,人羣一下子炸開鍋,拉扯、推搡起來。女子尖銳的聲音更似火上添油:“瞧瞧,他們說出來了!他們連樣子也懶得裝了!說白了阻止男子學塾根本不是爲了大夥,而是出自他們的私心。他們這麼賣力是不是說明他們害怕了?老百姓當官也是有可能的!”

    聞言,人羣更是鬧騰得沸沸揚揚,個個往臺上衝去,要抓住那些士子問個究竟。

    本只是湊個熱鬧的李徵沒來得及擠出人羣,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眨眼身上已被踩了幾腳。

    “少爺!”小內侍逆着人潮擠過來,不由分說撲到他身上,用自己的身體替他擋住四面八方落下的踩踏。

    要不是護衛及時趕來,分開人羣,將兩人拽出來,兩人今日要喫大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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