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663 章 第 663 章
    “娘娘心中有苦。”

    東方永安輕蹙眉,她不喜被人直接點破心緒,面上卻淡然道:“何人不苦?”隨即向六角亭一擡手,“大師這邊請,安陵坡下守着。”安陵退去,兩人在石案邊坐下。“此處無茶,大師此來想必也不爲飲茶。有何教誨,不妨直言。”

    無法:“娘娘快人快語,老僧斗膽。”老和尚當真斗膽,“喪子之痛,娘娘比任何人都清楚,何必叫更多人陪您嘗這道苦?”

    “大師言過了。”

    “老僧想甚言甚,欲甚言甚。”

    “大師出家人,尚有欲求?”

    “身在塵世,有欲非有欲,無慾非無慾。”

    “你這樣可說服不了我。方外有方外的法則,塵世自然有塵世的法則,大師方外之人,還是不要惹塵埃的好。”

    無法不以爲意一笑:“今日老僧與娘娘坐在此處此亭,眼見寶殿巍然,草木青翠,耳聞鐘聲雄渾,吟唱起伏,與娘娘別無二致,娘娘說此是方外方內?”

    “我與大師所見不同。”

    “那麼敢問娘娘眼中所見爲何?與老僧所見又有何不同。”

    東方永安起身,走出亭子,望着坡下蒼茫,面露愴然:“大師所見是山河風雨飄搖,血染大地,是無辜之人哀鳴盈耳。大師慈悲爲懷,本宮感佩。而本宮所見是陰霾不散,一個偉大的文明將醒未醒,在腐瘡下掙扎,本該龍騰九霄,卻被生了鏽的鐵鏈束縛,沒有人來捅破這層紙,挖去腐肉,就得過且過,被困得久了,連自己也忘了自己有怎樣浩瀚的力量,不敢放開步子向前奔跑。”她擡頭,“大師請看這浩渺蒼穹,佛曰:南西北方、四維上下虛空不可思量。虛空者,不可觸摸,無可名狀、無邊無際也。那麼是誰,定下了你我只能坐在這小小六角亭中?本宮既有機緣來此,有機緣手執滌世之利劍,自該斬斷拖累的鐵鏈。有一日飛龍在天,將帶領人類文明,於這漆黑寰宇發出最璀璨耀眼的光芒。”

    無法眸色幽深,跟過來雙手再次合十:“娘娘目光所及常人難以企及。娘娘眼中之景絢爛浩渺,令人心生嚮往,但……”他伸手,不知從哪裏飄來一片枯葉,劃了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落在他手中。無法將落葉遞到東方永安跟前:“娘娘不妨將此葉舉到眼前再看。”

    東方永安依言舉葉,無法問:“此番,娘娘看到什麼?”

    她將葉片還給他:“大師是想說,一葉障目?”

    兩人回到亭中,無法:“一葉障目,一葉障心。障心而生執念,生執念而沉淪苦海不得解脫。娘娘既眼見浩瀚天地,爲何將自己困於此六角亭,爲何讓自己沉淪於苦海,心不見安,性不見定?”

    “生爲苦海之人,自與苦海同在,地藏菩薩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今本宮何求苦海解脫?說到執念,本宮倒有一問,若無執念,佛何以欲度世人?佛度世人豈不也是一種執念?”

    無法淡然一笑:“佛度世人而無有世人被度,是爲度。”

    “大師來此相勸非執念?”

    “老僧乘風而來,是勸非勸是爲勸。”

    “本宮確有一疑,敢請大師解惑:大師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無法不答反問:“檀主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東方永安追問:“人世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從來處來,往去處去。從無所從處來,往無所去處去。”無法頷首,“檀主明*慧,當知世間自有緣法,衆生自有福報。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1”無法起身,“與他人相比娘娘已是幸運,許多人終其一生,未必能尋到來此世一遭的目的,娘娘何妨緩行,也看一看老僧眼中之景、他人眼中之景。”言罷,躬身行了個禮,如信步而來一般,隨意而去。

    東方永安望着飄然遠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坡下又起了一陣銅鈸聲,她收起思緒,出了六角亭,往下坡的臺階去,階下兩人大跨步而來。走在前頭的是許久未見的安和,面色不善,安陵跟在他身後,神色急切。少頃,安和已至跟前,東方永安不及問一句:“你怎麼來了?”

    對方劈頭道:“娘娘到底意欲何爲?”

    “什麼意思?”

    安和大約是氣狠了,顧不上尊卑:“娘娘若想要陛下性命,就來個痛快!”

    “阿玉怎麼了?”

    “太子薨逝、士子被殺,侯府滿門抄斬、三族盡滅,哪件不是大事?娘娘真以爲世上有不透風的牆?它們傳到陛下耳朵裏了!”安和吼道,脖子上暴出青筋。

    東方永安一怔,隨即變了臉色,飛似的奔下臺階,安和與安陵緊跟其後。她邊疾走邊吩咐:“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另外去請何解到朝暉宮,不,到汝家客棧!”何解從兩次宮變中活下來實屬不易,退下來後,李明珏特賜他幾大車金銀玉器、錦緞布帛,讓他拉回鄉下安享晚年去了。汝家客棧與其說是客棧,不如說只是路邊小草棚,供往來行人歇個腳而已。只不過地處朝暉山與何解所在村落之間,東方永安心算了一下,兩邊到那裏會合最省時間。

    出了大昭國寺,安陵帶人驅馬車往何解村子,東方永安則帶安和與羽林衛疾馳朝暉山。一行人馬不停蹄,彈指趕到朝暉山下護宮河,東方永安揚鞭策馬踏過石橋,對着沒有眼色、還打算前來攔截的士兵徑直撞過去。她面若寒霜,一身冷冽氣息駭得士兵連連退開,只得呆愣愣目送羽林衛狂飆上山。

    風似的捲入李明珏寢殿,幾名值守太醫正聚在牀前,皆是面色凝重、滿頭大汗,驟見皇后入內,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猴子蹦起,抱手到皇后跟前,撲通跪下。

    “陛下病情如何?”

    幾人再出一層汗,支支吾吾,這說這,那說那,牛頭不對馬嘴,東方永安一甩袖,沒好氣道:“行了,問你們也是白問。無影,將陛下帶走!”

    至此,一直觀望的單鋒、盛一鳴與魏無畏方涌出來,攔住去路:“屬下斗膽,娘娘想將陛下帶去何處?”

    東方永安望一眼安和,事已明瞭:去大昭國寺通知自己,是安和的主意,而其他人不贊同。想來,在其他人眼中,她是豺狼、是虎豹,不值得信任。縱然李明珏病危,他們亦是心急如焚,可他們不敢賭,不敢將已經昏迷、在生死一線的皇帝交給狼子野心的皇后。這一去,誰知道皇帝還能不能活着,以他們看來,極有可能不明不白就駕崩了,所以他們選擇阻止。

    安和與他們的唯一不同點就是,與東方永安爲舊識,儘管自她兵圍朝暉山,安和就沒給過好臉色,但危急之時,心底仍對她抱持一份信任。

    東方永安這一眼中有感激,有承諾,感激他仍信她,做出了正確選擇,承諾他,一定救回李明珏!

    “讓開!耽誤陛下病情,你們誰也擔不起!”

    “如果娘娘真心爲陛下,讓太醫們到朝暉宮來!”幾人卻是一根筋。

    “本宮帶陛下下山,搶的就是時間,你們卻在這兒廢話!好好想一想,本宮真想對陛下不利,徹底封鎖朝暉山就是,以陛下狀況能撐得幾日?”三人沉默,她目光如刀掃過他們臉龐,語氣不自覺焦躁,“你們忠心可嘉,但現下情況危急,你們多猶豫一刻,就多陷陛下於險地一分。陛下是本宮夫君!再不讓開,休怪本宮無情!”

    三人對視一眼,再看安和,安和點頭,三人退下。

    東方永安連忙示意無影將人揹出去,放上已備好的鑾輿。

    汝家客棧,安陵收拾好地方,何解帶着太醫們引頸以待,見鑾輿到來,齊齊上前,東方永安免了繁文縟節,命人擡皇帝入屋,吩咐跟進來的太醫們:“無論如何,治好陛下。無論如何!明白嗎?”字字擲地有聲,復朝何解拱手一拜,“有勞何老。”

    何解回禮:“老朽定當竭盡全力。”

    眼前的女子雖極力忍耐,眼眸深處卻藏不住一縷惶然。都說皇后豺狼心性,可此時也不過是名,會爲了可能無法救回愛人而不安的妻子罷了。

    度日如年大約說的就是這等情狀,東方永安在屋外不停踱步,根本靜不下心,但凡屋內有點響動,她都會豎起耳朵。熬了許久,何解帶着太醫們總算掀開簾子,她迎上去:“如何?”

    “穩住了。”

    簡短三字,就叫她如獲新生,後續也忘了吩咐,直奔屋內。

    牀上李明珏仍精神不濟,卻已睜了眼,見她入內,微微擡起手,很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卻頗爲喫力。東方永安三步並作兩步到牀邊握住他的手:“阿玉,沒事了,沒事了……”她呢喃,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安撫自己。

    “你怎麼來了?”

    “我怎能不來?”她微嗔,“不是說要好好的?”

    “我一直,都很好,只是……”李明珏的眸子暗下去。

    東方永安知他定是想到李徵,想到死去的士子,面上的喜色也退去:“那件事……那些事……”她不是拙於口舌之人,可此刻縱有萬千理由,亦說不出口。李徵死了,那是他們的兒子;許多士子死了,流下的血漂杵盈河。她奪走的是一條又一條性命,無法僅歸結於是與非、對與錯,即便這條路她仍會走下去,可生命是最沉重也最貴重的,不是冷冰冰的對錯。

    兩人相顧無話,安陵驀然闖入:“冬麗山派人傳信,大雲山,兵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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