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666 章 第 666 章
    東方永安沉默,恰逢小童奉上茶水,她摩挲粗礪的杯子,杯子的簡陋出乎她的意料。環顧四周,屋內陳設乍看古樸雅緻,如同眼前這位老人,符合常人對一名隱士高人的設想,屋內光景亦符合常人對雅士之居的設想。但細看才發覺,老人並不刻意追求所謂的高雅,所用器物也不是雅士喜用那等外表古樸、實質精巧俗世價值不菲的物什,他所用當真就地取材,皆是簡單古拙之物,塵世中隨處可見,不論是富貴者還是所謂雅士都嗤之以鼻的東西。而讓這些東西發出高雅光輝的不是它們本身材質,恰恰是老人,簡單來說是人賦予了滿屋子光輝,而不是物賦予了人價值。

    一個念頭在她心中越來越明晰,對這樣的人可以坦誠!她端起杯子,氤氳霧氣遮住她的眼眸,良久她道:“在下實言相告,讀書的確未必能讓世間更好,未來在更多人能夠讀書的時代,也許仍會迎來人心淪喪,彷彿天道註定一般,多少人意圖力挽狂瀾,可能都止不住下滑之勢。而且讀過書後的人心淪喪如您所說更爲可怕,當今尚有聖人之言可以告誡世人,那時聖人之言恐怕在一些讀過書、自認無所不知的人眼中狗屁不如,請見諒我粗鄙的言語。那可謂災難,而我的確不知如何破解。”

    “但,我想人類文明的終途不過是兩點,要麼飛昇,要麼毀滅,再壞也就是毀滅的結果。那麼在毀滅之前,就總有飛昇的希望,我們就總該做點什麼。在此我想說一個他人的理論,有智慧者提出,人聚集在一起會產生羣體意識,羣體意識會裹挾個人意識,它與個體意識是否理智、是否英明無關,羣體意識最終總會趨向愚昧與瘋狂,即便當中有極具智慧與學識的個體。這種現象經過長久的觀察,自有其準確性。然我總在想:當羣體中只有一兩成智者,這一兩成人會被羣體意識裹挾,即便不被裹挾,也不敢發聲;那麼倘若一個羣體中有七八成智者呢,還會是那樣的境況嗎?這七八成智者是否還會被一兩成愚人裹挾?羣體走向是否還會失控?能否期待,有那麼一天,能可產生羣體智慧,智慧羣體能可取代烏合之衆?以‘煙花’與‘地獄之火’來說,千年前人們也許會視它們爲神之產物,而千年後我想它們在人們眼中不算什麼,這就是智慧傳播的效用,羣體認知提升的結果。到目下爲止,我所知傳播智慧最好的途徑仍是讀書與最廣泛教育。”

    “也許在未來某個時期,讀書不再是讀書本身,人們不再爲渴求智慧而讀書,它成爲謀生乃至追名逐利的工具。男子讀書爲成爲人上人,女子讀書爲了嫁得更好,人們忘了讀書本身只是爲了提升自己,然後帶給世間更多的創造。這便是第三答,當下士子讀書力求入仕,尚有人抱着經世致用、爲國爲民的大願,到那時,也許人們讀書力求入仕更多隻是求一份安穩與體面。那種境況下,入仕者越多,社稷將愈發僵化,失去活力,但那不是我等要操心的。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提升有識之士的比重,如此即便在英雄沒落、人心浮誇、錢利至上的歲月,也會有更多有識之士奮力奔走、挽大廈之將傾,救時代於墮落之際。”

    “風起於青萍之末,風起於每一個當下,有識之士越多,挽回的力量就越大。所以,普及讀書是必行之事,我絕不允許士族爲一己之利,阻礙邦國、文明進步!”她眼中神光集聚,眼神再次變得堅定。起身、振袖,雙手於胸前平端,東方永安躬行一禮:“請老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黃老一聲長嘆:“娘娘之意山人已經明白,娘娘之決心,山人有感。”起身回禮,“山人微薄之力蒙娘娘不棄,願一試。只是,仍有一事,不可迴避,娘娘手中沾染太多士子之血,此事恐不得善了。”

    東方永安淡然無畏:“既踏上這樣一條路,會有怎樣的結果在下心中早有定見。”爲着那一個她看不見的、更璀璨的明日,無人不可棄,豈獨憐自己?

    ……

    出了院子,李無策與安陵已在等候,見了她,快步迎上來:“相談如何?可說動黃老?”

    東方永安點頭,露出勢在必得的笑。

    屋內,小童前來收拾杯壺,黃老叫住他:“童兒,忙完該收拾包裹了,咱們要出趟遠門。”

    “師父答應那人了?”

    黃老捋須:“不答應不行啊。”

    小童奇道:“如何不行?過去也沒見誰能勉強得了您。”貴胄逞兇耍橫又不是沒見過,能被挾持,他就不是名滿天下的坤湖四皓之首!

    黃老意味深長道:“一個豁出去的人,老天都會給她讓路。明日咱們就起程,去長陽之前還得去會一會有些日子沒見的老友。”

    皇后去前,他最後一問:“娘娘所期之景可曾見過?”

    對方答:“不曾。”

    “那如何這般敢想?”

    對方一句話讓他甚爲震動,她說:“人類不就是因爲敢想,才從茹毛飲血走至今時今日?當行之事,不問前程。”

    “無人給世人牢籠,世人爲何要囚禁自己?”黃老似問似嘆,爲權、爲錢、爲名、爲利,征戰殺伐,互相仇視,不斷內耗,卻看不見方外更廣闊浩瀚之天地。幸而有人能將目光拋向那更遙遠的地方,因爲這些人的存在,人世纔在曲折中不斷前行。這是否就是皇后所期,教化之功?

    ***

    河州一處客棧,擠滿上京學子,客棧原還算大,只是學子太多,每一間都擠得滿滿當當,仍是住不下,但凡能躺人的地方都被佔了。到後來,不能躺人的地方,比方豬棚、雞舍也都擠滿人,卻仍不夠,學子們開始將帳篷搭到客棧外。出門在外,哪有什麼正兒八經的帳篷,多是隨意撿幾根樹枝,挑上袍子或碎布變成座簡陋帳篷,於是以客棧爲中心,方圓數裏地隨處可見各色衣物飄飛,其間人來人往,比集市還熱鬧、喧囂。

    許多人聚在一起,光是汗臭味都能飄出幾裏,更別提出恭都在野外,那個味,已經將客棧的夥計薰跑好幾個,掌櫃的不得不提高工錢,也招不得幾個人來。起初個個興致勃勃,一聽是住滿上京學子的客棧,立時搖頭作鳥獸散。士子、學子,令平頭百姓刮目相看的羣體,如今是名副其實令百姓“刮目相看”。

    對於這樣的境況,稍有背景的士子起初還掙扎一下,聚集能說得上話的,企圖建立某種秩序,叫外人看起來不那麼丟臉,可惜努力了數日仍是一盤散沙。改變不了別人就只能改變自己,他們不得不放下講究的心態,隨波逐流。營地愈發臭氣熏天,有人發現再也受不了的世家子弟連夜跑了,留下一羣底層士子、學子,在一日復一日的忍耐中逐漸迷茫。

    “這樣下去,人心渙散,沒走到長陽,就散得七七八八,不行啊。”天字號房中,幾名發起人聚在一起。對於沒日沒夜的吵鬧以及無處不在充斥鼻端、分不清是什麼的臭味,他們也忍耐到極限,可與其他世家公子不同,他們肩負士族重任,不能一走了之。

    “無論如何得把這羣人帶到長陽!”

    “怎麼帶?才走一半路就這副鬼樣子,走到長陽也不過是羣烏合之衆,能與朝廷軍士相抗?做夢吧!難怪朝廷的眼睛跟了一路,卻只是尾隨,從不干涉,本就是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好歹都是有頭有臉之輩,對同伴說話不要如此苛刻。還是要想法子改變當下局面,各位好好說嘛,都是有見地的,說出來諸位好好評斷。”

    “以在下之見,趕着如此多人跋涉去長陽非明智之舉,何如與上頭議一議,就地起事?各州人已經聚起,那就在各州搞起來,一處點火,朝廷能滅一處,八方點火,它還能顧得過來嗎?咱們要將一種意念傳出去,即朝廷逆天而行,不顧民意,以致天下羣起反抗。要讓百姓形成這樣一種認知:改制不得人心,看,其他人、其他州不就鬧起來?以成風大火大之勢,方可威逼長陽!”

    “此話有理。”立時有人附和,“雖說各方都有軍區鎮守,咱們跟那些粗鄙武夫硬碰不得,但咱們可以造勢啊。甚至可以說,若想在與朝廷的對抗中獲勝,必須也只能靠造勢,造成天下人皆反朝廷、反皇后的假象。到時平民傖夫分不清,咱們再趁機挑動他們,要知道挑動那些蠢貨對朝廷不滿輕而易舉,朝廷不退也得退。更進一步,或可問罪皇后。”

    諸人激憤:“對,逼我等至此,朝廷僅僅讓步,我等可不依,必須問罪皇后!”

    “問罪皇后!”

    討伐的聲音被窗外忽來的叫喊打斷:“新出爐消息,黃老出山!黃老出山!”

    “怎麼回事?”爲首士子胡慄問,屋內人搖頭,他點一人,“你去看看,鬧什麼鬧?”

    那人去了片刻回來,面色有幾分凝重:“在下覺得不是好消息,坤湖四皓的黃老應下朝廷之請,即將出任改建後的一葦館,祭酒。”他吐出祭酒兩字,餘人皆是一凜,“他還說動了另一位,放話,此去長陽要四皓再聚,這是要將牢裏的兩位一併撈出啊!”

    黃老被稱爲四皓之首是有原因的,他既出山,局勢必爲之一變。叫諸人疑惑不解的是,朝廷出動何人、使了何等手段,竟能說動黃老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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