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東方皇后傳 >第 677 章 第 677 章
    這日,李澈悶得頭暈眼花,從書堆裏爬出來,出去搓了把臉。內侍來報,安陵求見。

    不是安陵要見,是東方永安要見他。

    拖着疲憊的步子來到大理寺牢獄,他揮退衆人,有些頹喪地坐在東方永安面前。東方永安面色些許憔悴,眼窩微微凹陷,眼神卻平靜,周身氣息依舊平和,彷彿此等境地早在她意料之中。

    “母親。”李澈悽然喊了聲,無怪他沮喪。接下雙龍符時,他信誓旦旦,成爲太子,他就能爲母親謀得生機。他知她不在意名望地位,所以只要她能活着就好,他希望自己的母親能活着。可他愈發覺得無能爲力,在小巷中乞討、看吊死的大哥哥被解下來時的那種無力感時隔很久又涌上來。

    “澈兒。”母親喚他,“還記得母親跟你說過的勢嗎?勢不可違。”智者善順時而動、順勢而爲。他的苦惱,他的母親一眼就能看破。“不要將時間、精力浪費在無意義的事上。”

    “那不是無意義……”

    不等他說完,東方永安篤定道:“是。”她沒有迴旋餘地的一個字,讓李澈心生煩亂。太冷靜了,冷靜到無情,彷彿在拋棄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只不過這個東西是她自己的命。李澈有種怪異的感覺,這件事不僅在她預料,也是她所期望,甚至可能是她的排布。瘋了,拿自己的命做局!很快東方永安就告訴他爲什麼,她從寬大的袖中抽出一封信:“你好好看一看。”

    信上是一串名單,幾個名字已被劃去,排在首位的恰是侯叢,以硃砂筆勾掉,“……”李澈疑惑,須臾猜道,“侯叢結黨名單?”施仁在列,囊括諸多世家,果不其然哭喪隊也在。“您早有這個?那爲何?”爲何不做防範,任由事情如此發展。

    “那些罪名,也不全是構陷。”東方永安閒散地撫平袖口褶皺,“血債需用血來還,士族的滔天怒意需要出口。要瓦解這個階層非一朝一夕可成,太迫切,怕是要拖着大辰一起垮塌。大開殺戒是爲了強推選才改制,遭反噬是必然。澈兒,瓦解士族,母親只能做到這一步。若你問母親有沒有後悔,沒有,可若你問母親有沒有未完之事。”她目光平眺,穿過獄牆,看向不知名處,“是有的。此事,以後交給你了。”

    “所以,您將信交給我,是要助我立威?我……”

    “你需要。”

    “我不喜歡。”

    “你已經是監國太子,該知道,那不重要。”

    “母親,兄長有沒有說過,您這樣很難讓人喜愛?”

    東方永安莞爾,看向他,眼中是慈愛:“你兄長若有你敢說,也不至苦悶而死。澈兒,放手,讓這件事順勢走下去。該你動的時機,在未來,在你的時代。母親已經準備好,迎接自己的結局,安心,我不會白死的!”哪一次,她肯乖乖受難,不謀反擊?這一次,身死,也要咬下士族一塊肉來!

    “您就一點不留戀嗎?比如……”比如他,比如父皇。

    東方永安從枕頭下摸出一縷紅線捆紮的髮絲:“把這個交給你父皇,告訴他,這輩子能與他結爲夫婦,我很歡喜,願他往後的歲月,順遂安康,無擾無憂。最後一面就不要見了,我怕,難看。記得,”她叮囑,“晚一點告訴他,最好……”

    “最好,晚個三五年。”

    “你父皇身體不好。”

    李澈笑得澀然:“您真是!雖然您都考慮到了,但我,忽然不想放棄了。”他一躍而起,來時很消沉,此刻卻被惱火點燃了逆反心。很想大聲吼出來,他,不要被安排!

    從牢獄出來,李澈臉上蒙了一層陰霾。事尚未定,他不喜母親一副慨然赴死的模樣!

    他不想放棄,他厭惡無能爲力,然而不論他們如何晝夜不歇地翻着律法、如何奮力想要挽救,都不能阻止東方永安的性命滑向深淵。張甫田出馬也沒能給他們帶來希望,鳳棲宮大宮女錄了供詞,指證皇后給黑獄下過密令,李澈心裏罵賤婢賣主求榮,然而無證據。張甫田的意思,即便貴爲皇后,如此多重罪,三司極有可能定死罪,他至多能爭取個體面死法。老人家顫顫巍巍埋首卷海,他無法再苛責。

    走出中正堂,顧不得禮數,一屁股坐在冷硬的石階上,夜幕上稀疏掛着幾顆星,閃着無力的冷光,又是一年冬日。李澈不喜歡冬日,他跟養母相依爲命的日子裏,冬日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太多人熬不過冷酷的冬天,在他的記憶力,冬日充斥飢餓、寒冷以及離別與眼淚,異常艱難,異常悲傷。李徵也是冬日死的,那個帶自己回來,對自己親厚的兄長,現在,他又要失去了。

    “去找壺酒來。”他吩咐身邊的內侍。

    內侍猶豫,他們的殿下還不到喝酒的年歲。當然,若在尋常人家,已能獨當一面,但皇后似乎不希望他們過快長大,過早進入成人的世界,讓自己尚稚嫩的雙肩擔負成人所擔負的重量。

    “快去!”李澈回眼一瞪,內侍咚咚跑開,少頃,抱着酒壺與杯子過來。李澈剛給自己倒一杯,守門內侍跑來回稟說端康王求見。

    端康王府解禁後,李追星就離開長陽,沒人知道幹什麼去了,前不久剛回來。過往他不常入宮,但既回來,理當入宮拜見,再者皇后一事聽聞了,定也是要入宮來一詢,所以請見在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只是這會兒宮門已落鎖,李澈又正煩着,沒有心情與精力應對來自兄弟的不論關懷還是質問。本想回絕,頓了頓,仍是讓人領對方過來。因爲母親最忌諱他們兄弟生嫌隙,拒之門外恐李追星盲目着急再胡思亂想。

    李追星跟着內侍來到中正堂,拱手一禮道:“殿下借一步說話。”

    李澈將他引入中正堂偏屋,內侍關上門。省去寒暄,李追星直言:“我爲母親而來,你實言告訴我,母親是否難逃一死?”

    李澈端視他片刻,端康王身子骨原本就不好,常年吃藥,被禁的那段時日,心志更受打擊,出來時已是單薄如紙、形銷骨立。其實非是在喫用上受了大苦,皇帝本不是刻薄之人,但李追星心思重,似乎又藏了怨恨之意,所以過得很不好,身子幾乎被內心的折磨拖垮。他與李徵擔憂過,他不能活着出來,出來後看到他的樣子又擔憂傷了根基,再養不好,會短折而死。眼前之人雖依舊心事重重、不得開懷的模樣,身形卻厚實不少,臉色也不差,更要緊的是,眼神清亮,與過去截然不同,看來離長陽走一遭,他的心結打開了。

    問得太直白,不好回,李澈斟酌着用詞,對於他的遲疑,對方不以爲意自道:“我今日來不問緣由、不問事情曲折,什麼都不問,只要你一個回答。”

    “兄長請說。”

    “你,想不想救母親?”

    李澈鎖眉:“這麼問何意?”這還用問嗎?

    “天家無情。”

    好啊,敢情覺得他當了監國太子,將皇后下獄是有意爲之,“兄長是不是覺得,我扔一堆書卷在中正堂是好玩,聚集一羣人翻爛編繩是閒得慌,在這兒焦頭爛額是裝模作樣?要是天家無情,我就該喚人來將兄長趕出去!說這些,這些……”李澈圓圓一張小臉漲得通紅,怒氣衝衝又極力忍耐的樣子反讓他看起來多了幾分可愛。

    李追星笑出聲:“好啦,我信你。”

    “都什麼時候了!”繃了好幾日,卒然回覆小孩模樣的李澈紅了眼眶。做父親的甩手不管,將刀丟給他,做母親的面帶微笑,叫他把刀子握緊些。他拼命想拽住母親,已經用盡了力氣,做兄長的不解憂還要來添亂!他們是瞅着他年少好欺負還是怎的!

    “要救母親,爲今之計只有,”李追星斂起笑,“天意。”

    ……

    三個月後,三司定案,皇后罪名成立,本應交由宗正寺以族法處死於後宮,但監國太子念其平定內亂有功,且爲聽政皇后,許她如外朝臣子,死在天下人面前,死在陽光之下,最終三司判了個“絞於白馬臺”。

    “那地方斬過多少王公貴族、權臣梟雄,斬過太叔公,能死在那裏,不虧。”燭光昏黃,搖曳的光影映照出東方永安未敷脂粉的臉。“安陵。”她喚鐵檻外的人,“你走吧。”

    “去哪裏?”

    “去你想去的地方。”

    安陵隱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沒有想去的地方。”

    “寧德?”

    “他在我心裏,這裏就是我想待的地方。”

    “你沒必要……”

    一聲輕笑傳來,安陵很少笑,但這笑輕鬆安適,彷彿她們此刻不是在陰暗的牢獄,而是如往常一般,在鳳棲宮紅櫻樹下,或是在其他什麼地方,充盈陽光,入眼的是青山綠水、奼紫嫣紅,“有沒有人說過你很不討喜。”

    “不止一個說過,你也不大討喜。”

    “但我比你誠實多了,一個人上路會怕。所以你就別裝了,到時候哭鼻子叫別人笑話。”

    “總歸是一個人。”每個人降臨到這個世間,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孤寂纔是常態,纔是永恆,能永遠陪伴自己的只有靈魂自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佛家講輪迴,如果真有,至少入輪迴前讓我這個不討喜的陪你這個不討喜的一程。”

    “你已經陪我大半輩子,很久了。”

    “很久了,不差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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