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老馬的晚年生活 >25下 老農民進電影院 不經意成表情包
    鄉村的小孩子與天地博弈、與萬物玩樂;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動的小夥伴和流動的培訓班。鄉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紅、夏綠、秋碩、冬白,一年又一年,過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樓羣連着樓羣,人影攢着人影,年復一年,過的是惶惶無分別、碌碌無四季的生活。

    鄉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幾平米的小客廳;鄉村的孩子有打麥場,城市的孩子只有商業廣場;鄉村的孩子自己家裏栽着各種大樹、果樹,城市的孩子對樹哪有什麼特殊情感?說到底,老天還是公平的。

    春來採野菜、夏日尋蔭林、深秋覓酸棗、冬日起雪仗,這樣的童年似乎還在昨天。選武器是蒼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墜折紅薯蔓、洗頭髮泡芝麻葉、打口哨用榆錢樹皮、喫零食選洋槐花……水漫螞蟻洞、飛石打鳥巢、義勇捅蜂窩、裸遊捉螃蟹……這是屬於鄉村孩子的瀟灑童年。

    鄉村的孩子一出門是山坡、溝谷、農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門是街道、廣場、地鐵;鄉村的孩子很多時間是在芝麻地、紅薯地、小麥地裏度過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裏只有學校、培訓班、球場、商場可去;鄉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蟲家畜、莊稼蔬果、山河溝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麼?無非工業製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觸工業製品,一開竅被薰染的是工業文明,他們是工業時代的新主人,他們符合並勝任所有工業時代的需求和使命,爲了在工業時代更好地生存,他們的性格與工業時代的特質也是吻合的。工業時代的核心特質是什麼?城市化、細分化、同質化、智能化、資本化……還有,追逐高效和競爭。

    老馬心下惋惜,時代的導向變了。以前,世界是一個一個的,像葡萄一樣,一片一片的;現在,世界是一層一層的,像洋蔥一樣,大世界裏有小世界,小世界裏有大圈子,大圈子裏有小圈子……世界變了,鄉村豈能不變?一切格局的底層或尾端,往往是擺動最激盪的、變化最徹底的。

    一個童年風趣的時代漸漸地離人們遠去。隨着生活環境的變遷,城市連同鄉鎮的孩子漸漸過起了美國式的童年,即便是在農村的留守兒童,也無法再享受過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對於孩子來說,是一片沙漠;對大人來說,是一個個螞蟻窩。

    老馬正走在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個黑乎乎的螞蟻窩裏。

    電影結束了,一行人往家裏趕。一路上孩子們嘰嘰喳喳地聊着電影、遊樂場、碰碰車、滑板、樂高、動漫……老馬無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無疑問他們是可憐的,他們的一切快樂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們缺乏通過他物來探究自我的體驗,他們迷失於城市和物質的九宮格中。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風的樓羣,終日不停的噪音,過分耀眼的燈光;一個又一個的十字路口,一座又一座的購物商場,一排又一排的小喫街、酒吧街,一拱又一拱的豪華精緻天橋;笑容可掬的臉面,新奇靚麗的服飾,東南西北的方言,節奏一致的步伐……奢華、廣告、拜物、消費,老馬的精簡樸素幾乎盛不住這眼前的繁華。

    第一次細細欣賞這城裏人的風光,老頭髮現處處藏着驚奇。養狗的很多,老邁的很少;憂鬱的很多,獨行者很少;開車的很多,幹活的很少;新生嬰兒很多,陳舊與古樸很少,甚至無存。這是一座非常年輕的城市,年輕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處是人頭和腳丫子,老馬的五官應接不暇,車來車往更催得他心緒惶惶、噁心頭暈。老頭駐足喘氣,自覺承認自己老了。

    城市社會即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即拜物社會,拜物社會即虛浮社會……老頭的腦子無法承受腳下的浮誇,他有些頭暈,無奈走一走歇一歇,三個孩子因此聚在一團聊着天等他。

    時代變了,人必然會變。在這裏,孩子們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四歲便會使用智能手機和IPAD,學成八歲會用電腦、會打遊戲還懂些英語,仔仔十五六歲竟可以一個人遊刃有餘地在偌大的城裏穿行。他們生來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華,他們是城市的一部分。城市的孩子生在工業時代,終將隕落於工業時代。

    老馬在農業社會積攢了七十年的經驗在這裏毫無價值。在城市,生於農業時代的老年人大多被生於工業時代的孩子們帶着走。

    城市的孩子屬於城市,他們一出生天然得比大人更加適應城市。老馬不得不虔誠地向孩子們請教如何使用電腦、如何點餐喫飯。反觀鄉村的孩子,四歲了還穿着開襠褲到處憨憨地傻笑,八歲了渾然不知何爲學、爲何學,十五六歲了擠不進高考的大門只能走中專升大專的路子……老馬不知道他是該憐憫城市孩子的無趣或孤獨,還是該嘲笑鄉村孩子的落後與短視。

    跟着孩子們過天橋時,老頭俯望馬路上紅紅的幾排車尾燈——無頭無尾,十分壯觀。不暢快是城市與生俱來的特質。老馬的年齡束縛了他的腳步,走在大城市裏的老頭兒,他自覺應更包容一些,包容不暢快,包容黑漆漆的電影院,包容腳下的浮華。

    天橋上的大風吹掉了老馬的帽子,老頭轉身去撈。學成機敏,跑過去幫馬爺爺撿帽子,接過帽子的老馬彈掉了帽檐上的灰塵,正欲戴帽子時老頭意識到大風吹亂了自己的頭髮。他迎着風,嚴肅認真地捋着自己的白髮——一溜一溜地捋,自覺順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頂十多年前他花了八塊錢在集市上買來的高檔鴨舌帽。

    帶鴨舌帽的老人拄着柺杖從天橋上走臺階緩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園裏的孔子像一般飄逸詭譎。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將這一切看在了眼裏,全程偷拍爺爺,記錄了老馬的各種表情和動作,一路上加緊編輯各種圖片,並在老馬種種不雅正的滑稽畫面裏添上文字:爺爺好滄桑、有什麼了不起、風中的大爺、我是拒絕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悅、我爺無語、面癱王、看不慣、大爺無奈……

    瞬時,幾十張照片流進了兩家人的微信羣裏,羣裏涌現出各種大笑的表情。致遠在湖南端着手機給母親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包,桂英在辦公室裏放大圖片捧腹大笑,鍾能和曉星各自對着手機笑看老馬,連近來憂心的包曉棠看到這表情圖也條件反射地憨笑起來……老馬一下子成了紅人。

    仔仔屏蔽了爺爺,專門在朋友圈發了一個九宮格,內容全是老馬鄙視衆生、否定塵世的神情,三個孩子在路上各自對着屏幕彎腰大笑,一時間仔仔的朋友圈裏幾十人點贊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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