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漾眼見着爸爸悄悄關了房門,她駐足少許,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點,大大的屋子裏似乎只剩下了四歲的何一漾一個人。她感到孤獨,孤獨的時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裏最愛的踏板車。小姑娘無可奈何地推着車去了爺爺的房間。此時此刻,在這間大大的空曠的屋子裏,爺爺是何一漾趕走孤獨的最後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頭聊天,可是從上午到現在,那個愛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覺。
“你爲什麼還在睡覺呀?你爲什麼還在睡覺呀?現在是下午嘍……我媽媽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學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給你倒水……你是個大懶蟲、老懶蟲、又大又老的小懶蟲……你怎麼還不醒呀……”漾漾盯着老馬呼吸的鼻孔,可憐地自言自語。
小孩子忍不住,將老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着扎扎的鬍鬚,想瞧瞧爺爺有什麼反應。只見那老頭打呼嚕的聲音變大了,他張嘴喘氣,他睜眼了!漾漾縮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老馬——終於有人和她說話了。
“你爲什麼還在睡覺呀?”漾漾問老馬。
“呃……爺爺病了,不是在睡覺。”老馬渾身無力,半睜着眼睛小聲說。
“爺爺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給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馬頭邊問。
“好!”老馬順着呼出的氣發出這個字。他深吸幾口氣,想動動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將踏板車靠在牀頭,而後一心一意地去倒水。兩分鐘後她目不轉睛地盯着手中杯裏的一口水進來了。
“你的水來嘍!”漾漾把水放在老馬枕頭邊的涼蓆上。老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個杯底,他沒勁起身,只想緩緩再喝。
“等會——等會爺爺再喝!”老馬閉着眼睛說。
見爺爺不說話了,漾漾在老馬耳邊特意詢問:“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給你講睡前故事!”
老馬擡了擡眼皮,看穿了小孩雙眸裏的期盼,說:“要!”
“那我給你講個小鳥的故事吧。”
“好!”
“秋天來了,葉子落了,樹枝上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了。鳥爸爸和鳥媽媽飛到它們的鳥巢裏,待了一會後,它們兩個一起唱歌,唱得很傷心很傷心……爺爺,你知道爲什麼鳥爸爸和鳥媽媽唱得很傷心嗎?”
“爲啥?”老馬閉着眼睛聽,閉着眼睛問。
“因爲他們是唱給自己聽的,因爲他們要飛走了,因爲冬天要來啦!冬天來了,他們要離開他們的家——去南方,還要帶着他們的小寶寶,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來!那爺爺……爺爺你知道嗎……他們明年回來爲什麼還哭?”
“不知……”老馬昏昏沉沉,動了動起皮的嘴脣。
“因爲他們老了,他們明年回不來了,他們就死在了別的地方了,只有他們的小寶寶才能回來,所以他們很悲傷地唱歌!”
漾漾捋着老馬耳邊的一縷頭髮,捋了許久,兩人雙雙沉默。
老馬溼了眼角,嘆了幾口氣,神智清醒了幾分。他忽地睜開眼睛問漾漾:“要是爺爺死了你家裏,你會害怕嗎?”
“你說什麼?爺爺你說你要死了嗎?”漾漾提溜着黑眼珠子機警地大聲詢問。
“是呀!爺爺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馬擡起眼皮問漾漾。
“呃……你要是變成鬼了,那可有點兒……怕怕的!鬼會喫掉我的!爺爺……爺爺?你真的要死了嗎?”漾漾虔誠詢問。
“是啊!”老馬點點頭。
“我要告訴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預感到人之死是一件無比無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煙從地上站起來跑出了門,而後大聲捶打何致遠的房門。老馬來不及阻止,輕拍了下牀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顫音。
“爸爸,爺爺要死啦!爺爺要死啦!”漾漾在門外大喊,一句話喊得又長又慢又沙啞,在屋裏的何致遠聽不清喊了什麼只見敲門聲急促,趕緊去開門。開門後還沒來得及詢問,只聽漾漾端正身體、雙手握拳、仰頭大喊:“爸爸,爺爺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說完閃開去路,指着老馬的房間。
何致遠一瞪眼一聳肩,瞬間極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裏。進門時見老馬閉着眼一動不動,他心裏大慌。走近了忽見老馬睜開雙眼無聲地發笑,又是一驚,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彎腰趴到牀前,略略結巴地問:“卜……爸,你喝水嗎?”
“讓我把孩子倒的這口水喝完!”老馬費勁地起身,受驚的致遠顫抖着攙扶。見老馬喝完了水,致遠疑惑,心裏七上八下的,他猜測一定是漾漾把人睡着錯當人死了。而後端着杯子走到門口,指着漾漾嚴肅又歹毒地訓了一句:“何一漾,以後你再胡說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後一步閃過何致遠神來的大手,小人兒嚇傻了。
“沒事沒事,我跟娃兒開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馬坐起身來大聲解釋。
何致遠這才明白是個玩笑話,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後籲喘着大氣,劫後餘生一般出了房門。照料老馬喝了兩杯水又補充了幾片藥,致遠重新回了房間。
這一場虛驚不小,何致遠在房裏拍着胸腔驚魂未定,他搖着頭翻開了日記本,在百感交集地記錄剛纔那一刻時,創作靈感悄然襲來。
漾漾還在發愣,她站在爺爺的房門口,先是看着爸爸離開,而後迷茫地望着爺爺。
“過來過來!”老馬朝她勾手。
委屈至極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牀前,卻站在老馬的腳那邊,離爺爺很遠。老馬拍了拍胳膊肘邊的牀單,示意孩子坐在他身邊。漾漾猶豫了很久,才低着頭爬上了牀,坐好後她左手扣着右手,兩腿垂在空中無意晃盪。
“爺爺錯了!爺爺跟你開玩笑呢!”老馬用厚重寬闊的大手輕輕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賠禮認錯了。而後老人問:“爺爺錯了,讓你被爸爸訓,你會原諒爺爺嗎?”
漾漾沒說話,噘着嘴,斜着腦袋,很猶豫地點了點頭。
祖孫兩沉默了一分鐘,老馬開口:“前兩天你爲什麼老跟爺爺生氣?是不是爺爺做錯了什麼事情?”
漾漾凝視爺爺的眼睛,點點頭,沒說話。
“爺爺做錯了什麼?”老馬剛問完話,急喘了一口氣。
“你訓我爸爸了……”漾漾盯着自己的小手說。
“那天換輪胎嗎?”老馬猜測。
“嗯。”漾漾又點點頭。
“你爸爸錯做了,爺爺訓他不行嗎?”老馬費勁地解釋。
“不可以的!”漾漾搖着頭,那眼神十分堅定,而後用右手的食指指甲蓋輕輕颳着格子牀單。
“爲啥嘞?”老馬問。
“因爲我爸爸是不會犯錯噠!”小童子語出一條真理。
“不管是誰,都會犯錯的。”老人糾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會犯錯噠!”小兒信誓旦旦。
“那你媽媽的爸爸會犯錯嗎?”老馬使壞。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說你呀!”漾漾戳着老馬的額頭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錯,爺爺剛纔騙你——那就是犯錯。”老馬說得氣喘吁吁。
“呃……那好吧。”漾漾不太情願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隔了會,老馬又問:“週週呢?”
“週週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遠很遠……要很久很久纔回來呢!”漾漾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