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凝視手掌片刻,擡起頭,問他:“這……是你的?”
何復言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聽他說話,他發現這個男孩的聲音很清亮,或者說有些清冷,像是三月山間還有些刺骨的泉水。
“對,是我的。”何復言回答。
“你……一直帶在身邊嗎?”
“從小就帶着了……怎麼了?”何復言不知對方爲何有此一問。
男孩沉默着垂下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噢……我手機裏有照片,你等等。”
何復言擔心對方有懷疑,摸出手機準備展示證據。
沒想到男孩還沒看證據,就把寫着“平安”的護身符送到了他的手上。
何復言一手接住護身符,一手還舉着手機,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幾秒後他收回了手機,把護身符小心翼翼地揣進兜裏。
何復言清了清嗓子,準備再起一個話頭。
“你……”
“今天……”
話音同時響起,兩個人都停了停,互相看着對方。
“你先說。”何復言說。
男孩抿了一下嘴脣,又輕聲開口:“今天……謝謝你。”
“啊……”何復言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更沒想到會被他道謝,他張開嘴卡了一下殼,又接着說,“不……不用說謝。是那個導演傻逼罷了。我覺得你演得特別好,真的。”
“……謝謝。”男孩又道了一聲謝。
“哎,真的不用。”何復言感覺自己根本承受不住面前這個男孩的兩聲謝似的,慌忙擺着手。
男孩閉上雙脣不吭聲了。路燈下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何復言實在受不了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氛,他主動打破僵局,自我介紹道:“你好,我叫何復言,是交州電影學院導演系大一學生,寒假來劇組打工。”說完他又覺得太過於正經了,便補充了一句,“沒想到,大年初三就失業了,哈哈哈。”
對面的男孩毫無反應,安靜地看着他。
“呃……”何復言心說這也太難聊了,索性鼓起勇氣打了一記直球,“我很欣賞你的表演,能跟你認識一下嗎?”
何復言看見對面男孩又抿了抿嘴脣,目光躲閃。
正當何復言在腦海裏回想高中戲劇社某個交際花還教過他們什麼勾搭絕招時,他聽見清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華辛。”
“啊?”何復言沒太反應過來,下意識回問。
“我叫……華辛。”男孩又回答了一遍。
“啊……華辛,你好。哪個辛啊?”
“……”
何復言告誡自己,這個叫華辛的男孩惜字如金,和他聊天務必要珍惜提問時間,絕不能問多餘的廢話。
“你也是大學生嗎?”他在心裏千挑萬選,終於篩出一句自認爲性價比比較高的提問拋了過去。
“不是。”
何復言感覺一口氣又被堵了回去。
這個男孩的外貌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按照他的推測,當對方答了“是”以後,他就可以問問對方的學校、學業情況,進而實施下一步的計劃了。
萬萬沒想到對方給出了一個否定答案。
“那你……已經大學畢業了?”何復言確實想不出更好的問法,乾脆拋出一個實在不可能的問題,等着對方來糾正。
“不是……”華辛頓了頓,“我……沒上過大學。”
何復言皺了一下眉。
一陣風吹散了這場沒營養的對話。
今晚這場雨終究是沒有下起來,夜風中帶着一些溼氣,打在身上依然有微微的涼意。
何復言看了看手機,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十分,常規大巴車早已收班,只有整點發車的夜間巴士還能乘回市區。
他跟華辛又進行了幾句艱難的一問一答,仍是沒能問出華辛這麼晚還呆在這裏的原因,不過好歹知道了他也正要乘巴士回市區,於是提議兩人結伴,華辛沒有拒絕。
即便這樣,何復言還是靠着他聰明的小腦瓜收穫了很多信息。比如,他發現華辛竟然比自己還大一歲,去年高中畢業後簽了一家演藝公司,已經出道半年。再比如,華辛他們那個倒黴催的演藝公司成立兩年了,還窮得派不起專車,要讓藝人自己乘交通工具回家。
十點三刻,他們上了夜間巴士,找後面的座位並排坐了下來。巴士沒有坐滿,路邊的燈光從車窗漏進來,照在了空着的座位上。
十一點整,巴士發車。
華辛似是有些疲憊,發車沒聊幾句就垂下了眼皮,頭偏向一邊,靠在了關閉着的車窗玻璃上。
何復言由於已經在上一趟車裏睡了三十分鐘,現在毫無睏意。
旁邊的男孩安靜得幾乎聽不到呼吸聲,光影在他白皙的臉上明滅交錯着,就像異次元童話裏從沒有甦醒過的睡美人。
何復言側頭看着華辛的睡顏,恍然想起了今天早上在劇組剛見到華辛時候的樣子。那時的他也是這樣沉默寡言,聽話地讓化妝師畫着妝,周圍人說什麼他就應什麼。
何復言對華辛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一塵不染、涉世未深的模樣,以至於他一直在內心將他定義爲“男孩”。但他不曾想到,一旦打開表演的開關,華辛能展現出那樣一股強大的爆發力,用力拽着人心,連同四周的空氣一起席捲了進去。
何復言真的很好奇,一個人怎麼可以同時兼容這兩種完全相反的特質。
巴士在四十分鐘後開進了交州市天溪區,交州電影學院的所在區。
華辛在這時候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眨了眨,呆了兩秒,把頭從窗玻璃上擡起來,轉頭看了一眼何復言,不聲不響,好像剛纔他並不是睡了四十分鐘,只是閉目養神了片刻而已。
“我這站下。”何復言對華辛說。
“嗯……”華辛迴應。
何復言看着他,從口袋裏掏出記事本和圓珠筆,翻到空白頁刷刷寫下幾行字,把紙撕下來塞進華辛手裏,對他說,“我電話,有機會聯繫。”
華辛接過他塞的紙,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天溪大學城站,天溪大學城站到了。”巴士停下,售票員在前方吆喝着。這站下的人比較多,乘客在後車門沒精打采地排着隊。
何復言收起紙筆,起身向車門走去。
他排在最後一個,腳步緩緩挪動着,揣在兜裏的手胡亂地摩挲着筆記本。就在快到達車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了腳步,轉過身飛奔回剛纔的座位旁,半扶着旁邊的椅背,飛速拿出紙和筆塞到華辛手上。
“你的。”
華辛有點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上的紙筆。
“大學城,還有下車的沒有?”車頭的售票員催促着。
“你的聯繫方式,也寫給我。”何復言飛快地說完,又怕顯得太強勢,緩和語氣加了一句,“可以嗎?”
華辛左手還捏着剛纔何復言塞給他的紙條。他把本子放在何復言坐過的位子上,右手拿起筆寫下了一行數字。
華辛剛寫完那行數字,汽車就開始發動了。何復言擡手抽走記事本,轉身往車門口奔,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下了車。
“回見!”隔着車窗玻璃,華辛聽到剛剛跳下車的那個風風火火的青年在窗外喊了一聲,華辛側過臉,看見青年跟他揮了揮手。
汽車開始加速,青年的身影越來越遠。直至車輛拐過下一個彎道,華辛才收回目光。
他低下頭看了看手掌,上面還握着剛纔那個人沒來得及收回的圓珠筆,藍色的筆墨已經快用到底。
華辛猶豫了一下,把筆芯按回,放進了外套左邊的口袋裏。又從右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的繫繩小布袋,從裏面抓出兩顆糖果。
他皺了皺眉,把紅色糖紙的一顆扔回小袋裏,剝開白色的一顆喂進了嘴裏。
華辛嚼着糖果,嘴裏是讓他安心的酸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