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培福裏1931 >第四十五章 開張
    回上海的火車上,顧植民緊緊握着夫人的手,須臾捨不得分開。

    徐小姐凝望丈夫:“你決定好了?”

    “是。今後我們夫妻同心,一起把百雀做大做強,讓黃渡還有更多的鄉下姊妹們也能用上實惠的好國貨!”

    經歷這許多,他終於揀回初心,亦有了破釜沉舟、從頭再來的勇氣——昔年他揹着兩件破衣爛衫也敢闖上海,如今有志同道合、智慧無雙的妻子,更有多年積累的經驗、人脈,還有什麼怕的!

    徐小姐回握住顧植民,夫妻兩人執手相看笑眼。

    謀劃既定,顧植民便趕回先施公司,向馬老闆賠罪,青幫姨太太的事,他給公司帶來了損失,不辭職不足以服衆。得力愛將突然請辭,馬老闆不斷挽留,但顧植民去意已決。

    “馬老闆,先施多年,承蒙您照顧,然而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要去做早該做的事了。”

    馬老闆苦勸不得,萬分惋惜也只能放他離開,但還囑咐他:“日後若需幫忙,只管來先施找我。”

    顧植民一揖手,拜別舊東家,迎着昔日弟子們或譏諷或同情的目光,挺直腰板走出了先施大門。他正要攔一輛黃包車,小傅卻偷偷守在外面,一見顧植民,撲通一聲跪下,哀望着他。

    “師父,您罰我吧!”

    顧植民嘆息一聲,扶起小傅。他已離開先施,不再是他師父了。昨日種種,譬如朝露,他向馬老闆求了情,再給小傅一次機會,他儘可重回先施。

    小傅心中感激,愈發羞愧,他長跪不起,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他願意跟着師父,師父去哪兒他就去哪兒!顧植民看他意志堅定,眼神澄明,曉得他是真心悔過,矢志跟隨,終於點頭應允。

    既然要辦公司,做國貨,自然少不得人手。一番思量,顧植民想到了一個人。

    當顧植民和小傅找到碼頭倉庫時,黑貨作坊的主事阿凌正蹲在爛門檻上,悶頭抽着“磕頭牌”1香菸。

    往裏一看,地上一片狼藉,老母親縮在屋角,哄抱着嗚嗚哭泣的幼子,幾個傭工表情麻木,沒甚生機。

    原來那日顧植民帶着大幫人馬殺過來興師問罪,終究驚動了青幫,雖然他沒追究,青幫卻派人來鬧了一場。

    傭工們一見顧植民,紛紛露出憤恨表情,阿凌擋在他們前面,質問顧植民究竟要如何才肯罷休。

    顧植民不答,掏出一塊飴糖彎腰遞給小孩,小孩立馬止住哭泣,他抱着糖舔了一口,又把糖送到阿奶嘴邊,看她也啄一口,方纔笑了。

    顧植民也笑了。他將自家事體坦誠相告,問阿凌願不願意和自己一起,堂堂正正做國貨。如果他願意,作坊裏的小工,他也一併接收。

    本以爲山窮水盡,沒想到峯迴路轉,傭工們眼巴巴望着阿凌。阿凌望望瘦弱單薄的老母,望望嗷嗷待哺的幼子,還有屋裏病弱無力的妻子,他重重點頭。

    顧植民高興極了。

    “從今往後,我們戮力同心,一定能做出屬於咱們自己的新派國貨!”

    傭工們飽含熱淚,齊聲答應。倉庫沒錢再租用,他們把作坊設備搬到蒲石路,顧植民和徐幀志又住進亭子間,把大房間騰出來做作坊。

    徐小姐看見屋子中間掛着的書法,眼眶溼潤,她握住顧植民的手,顧植民回握。

    那條幅正是之前掛在亭子間的那副對聯的復品——

    “意誠言必中,心正思無邪。”

    “榮德生先生的手書一時難再尋到,暫且先掛這個,他日有機會,再請榮老先生墨寶回來。”

    夫妻倆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些年裏,徐小姐研發路上耕耘不輟,調製出“百雀”牌潤膚霜和花露水,都是新香型、新配方,質量過硬。

    產品有了,顧植民帶着大家開足馬力,全力創業,阿凌管生產,徐小姐管配方,管內務,他則又從零做起,和小傅幾個工人走街串巷,重操跑街舊業,不同的是,這回他銷售的是自家產品百雀。小小房子裏一派熱火朝天,已經無聲運作多年的富貝康終於重裝開業,沿着歷史的軌跡奔馳而去。

    顧植民每日起早貪黑,人熬得乾瘦黢黑不少,貨品卻沒賣出去幾件。許多人一見他賣的是名不見經傳的國貨,聽都不聽,便將他趕走。

    顧植民想着從前承蒙盧溪雲照顧,在她任教的惠風女子學校賣過不少化學社鵝蛋粉,再去那裏碰碰運氣未嘗不可。誰料他到了學校,向守門人打聽盧溪雲老師,卻說她已經調職離開了上海。

    顧植民從兜裏掏出塊銀元,塞給守門人,想再進去試試。當初買鵝蛋粉的女同學不少,或許有人還記得他。

    守門人拿了錢,揮揮手讓他快去快回,勿要惹事。

    顧植民拎着皮箱入了女校,一路打聽推銷,迎面走來一羣女學生,他趕忙吆喝,學生們聞到香味,相互看看,最後都圍繞過來。

    一個學生掀開匣子,興致勃勃地嗅聞着,不住讚歎花香濃淡宜人,看到匣子上“百雀”二字,好奇問道:“這是什麼牌子,怎麼未曾聽過?”

    顧植民心覺有戲,熱情介紹這是新出的國貨牌子,物美價廉,不比那些櫥窗櫃裏的洋貨差勁,買到就是賺到。

    學生們聽到國貨,眉頭已然微微蹙起,待聽到是新品牌時,更是興趣全無。

    顧植民忙說自己同他們學校盧先生是故交,早先還來賣過鵝蛋粉,有信譽有保障,不信四處探聽探聽。

    學生們面面相覷,女校的學生早換了一批又一批,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正猶豫時,其中一個藍衣學生突然認出他來。

    “你是……你是那個姓顧的,顧植民對伐?”

    顧植民看到希望,連連點頭。

    “正是顧某,從前在貴校賣過鵝蛋粉的,好使得不得了的,小姐儂記起來了?”

    “好啊,賣假貨賣到學校來了!”不料那藍衣學生聽了反而怒氣衝衝,指着他鼻子罵道,“同學們,這個人壞得很,前不久在先施賣假貨把人家臉給搞壞了,人家不依,找到他家裏去,登在了報紙上!好的嘛,他家竟然藏着個黑心作坊,專做假貨,以次充好……”

    顧植民暗道不好,這人不知從哪裏聽說了之前的事,卻只一知半解,不曉得背後真相。他着急辯解,藍衣學生卻噼裏啪啦一通責罵,連帶其他學生們,一齊將他轟出學校,連帶脂粉匣子全都摔棄在大馬路上,呸了兩聲,這才憤憤回去。

    “帶着你這些害人的東西趕緊走!”

    守門人看見,搖頭晃腦,勸他以後勿再來咯。

    顧植民從地上爬起,抹平蹭破的衣衫,心煩意亂,鬱悶無比,他摸向口袋想抽支菸,只摸出一片空氣——方纔被打出來時,煙也掉了。

    他憤懣地狠踹一腳牆角,那水門汀牆壁裹着大理石,梆梆硬,疼得他直抽冷氣。他頹然半晌,默默收拾好皮箱,重又打起精神,接着沿街叫賣吆喝起來。

    回到家裏,徐小姐尤自閉目塞聽,把自己關在研發室裏,在瓶瓶罐罐間忙碌不停。

    阿凌接過顧植民皮箱,看他滿臉疲色,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幾個工人從隔出來的車間裏探出頭來,看到滿當當的皮箱,又失望地縮回頭去。

    顧植民留意到阿凌神色,他瞥眼櫃檯上的月份牌,原來又到了發薪水的日子。他心裏嘆口氣,員工們每旬就指望這點銅子養家餬口,大家日子都不好過。

    他拍拍衣袖,讓阿凌稍等,自己回房翻出錢匣子。兒子在一旁小牀上酣睡正香,小臉紅撲撲的。

    顧植民數出一個數,看着匣中所剩無幾的錢幣,不由嘆口氣。百雀舉步維艱,倘若再無進項,公司不知還能支撐多久。他把錢交給阿凌,回屋復又看着兒子睡顏,聊以**。

    顧植民摸摸孩子可愛臉頰,臉上卻勃然變色。

    他猛然衝到研發室門口,把門拍得砰砰作響。

    “徐幀志,你趕緊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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