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葛然笑笑,轉過頭,邁開步子去找老闆結賬。
嗯。
不過這樣而已。
這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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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的很快。
車裏很安靜,只有林葛然很重很重的呼吸。
隋刃慢慢收縮手指,雙眼望着車前的霓虹燈,沉默。
他的呼吸,很輕很輕,卻很急促。
公路兩旁的霓虹燈在夜色中閃着讓人心醉的光,卻令人的心無端紊亂。
伴着車內壓抑的空氣,胃開始悄然抽搐。
隋刃垂下視線,告訴自己,深呼吸,慢一點,放慢呼吸頻率,均勻下來。
悄然攥起的手心全是汗,隋刃沉默地想,不能再把終於喫進胃裏的食物吐了。
退燒藥早已被自己吐了出來,並沒有發揮多少作用,這會兒頭昏昏沉沉,冷汗溼透衣裳,想必身體還在發燒。
隋刃感到自己的思維有些混亂。
他微微皺眉,不喜歡。
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
車在醫院門口停下。
兩人都是沉默。
“出院手續我已經給你辦過了,三天後離開。”林葛然淡淡道。
“是。”隋刃點頭,擡頭看了眼父親,他並沒有看自己,雙眼平靜地看着車前方。
隋刃沉默了一下,輕吐口氣,“…刃下車了。”
林葛然沒有說話。
隋刃遲疑了一下,輕聲補充:“您路上慢點。”
林葛然沉默,還是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隋刃垂下視線,悄然彎了彎嘴角,轉身去開車門。
“等等。”忽然背後傳來父親冷硬的聲音。
隋刃轉身。
“咚!”
一個黝黑的東西重重砸在自己胸膛,發出空洞的聲音。
然後順着身子,掉到腳下。
前胸未愈的刀口被砸到,開始悶悶地疼。
隋刃抿起嘴,低頭拾起。
瞳孔猛地收縮,險些把它丟掉。
…是槍。
是那把在醫院險些殺了父親的左輪。
隋刃忽然覺得槍柄滾燙,手微微發顫,拼命剋制一種想要把它丟掉的本能。
手卻又不自禁地緊緊握着,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反應,怔怔看着父親。
“不管你要用它幹什麼,這是你的東西,我不會動。”林葛然淡淡道,忽然轉頭看向隋刃,微微眯起眼睛,慢慢開口,一字一頓,聲音極冷:“但是,如果你拿着它傷人。只要傷一人,你就不再是我兒子。”
隋刃沉默地看着他,慢慢點頭,“刃記住了。”
他打開車門下來,忽然轉過身,像是又想起什麼,“您的衣…”
“滾。”林葛然冷聲打斷,嫌惡般的擺擺手。
隋刃身子僵了僵,停住了動作。
“拿着你的槍,快給我滾!”林葛然沉默,終於壓抑不住內心的烈火,忽然煩悶地低吼一聲。
探身把門重重拉上,開動車子。
深紅色尾燈劃入遠處漸漸不見,汽車的尾氣散入黑夜,剩下白茫茫一片。
隋刃怔怔立在原地,看着火紅的車燈迅速漫入黑夜,愣了半晌,低頭,發覺冰涼的手指仍呆呆地握着槍柄。
槍身,在昏暗的路燈下閃着妖異的光。
隋刃沉默了片刻,迅速把槍藏在身上。
這纔看了看身上的衣服。
手指動了動,遲疑了一下,擡起手輕輕摸了摸衣角,又觸電般收回手垂下視線,剛纔…本想把它還給父親。
忽然輕呵口氣,微微眯起眼睛。
你,還配穿這件衣服麼?
沉默着把父親的絨衣脫去,捧在懷裏,挺直背脊,一層薄衣迎向料峭的寒風。
修長的身影漸漸陷入遠處的夜色裏,離醫院越來越遠。
泛着冷汗的身子被冽風吹透,每一次呼吸都泛着透骨的冰涼,卻讓渾噩的腦子清醒了些。
隋刃望着前方的眼眸漸漸變得深邃,不管怎樣,有槍就好辦了。
此事,一刻不能再耽擱!
“老顧,我找你喝酒去,在哪兒?”林葛然把車開的飛快,深吸口氣,淡淡問道。
“老林啊…”電話那頭顧延喬的聲音顯得很沙啞疲憊。
“你怎麼了?”林葛然微微皺眉,感覺到不對。
“…”電話那頭是良久的沉默。
“她…又出現了?!”林葛然穩住發顫的手,“是麼?”
“我來晚了。地上,煙…酒,黑色的指甲油撒了一地。小惜的屋子…被她砸透。呵。小惜,不見了。”
地板中間,一條沾血、巨大凌亂的繩子,四五個碎裂的酒瓶、數根燃盡的菸頭。
梳妝檯上小惜珍愛的大鏡子被生生砸出一道狹長的縫。
周圍站着兩三個保鏢似的黑衣人,頭上竟都鮮血淋漓。
有醫生模樣的人爲他們包紮着傷口。
正中央,顧延喬面無表情地站在一大片粉碎的酒瓶玻璃中。
淡漠疲憊的敘述。
右手,卻令人心悸地攥得死死。
拳,指骨已泛白。
廢車場。
深夜。
一大批黑壓壓、沾滿灰塵的廢車,一眼望不到盡頭,黑暗中,冰冷、陳舊、詭異。
角落,卻亮着一點光。
車內一個年輕男子坐在駕駛座,頂部車燈投下暗黃色的光暈散落在他純黑的髮際,修長的睫毛下是明明滅滅的暗影。
與普通車輛不同的是,這個車燈異常地亮。
暗黃色頂燈的中心像有一層金色的心蕊在燃燒,金白色的束光聚集在一起,恰巧投射在年輕男子的雙手上,這光很亮,像是在炙烤。
隋刃,正在這束光下專注地拆着什麼。
他雙手戴着無色手套,正小心地拆卸那把左輪。
石膏被再次取下擱在副座上,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沾着不明粉末的毛刷,輕輕刷寫着槍的每個部件。
這是一種磁性粉,含有鐵物質,用磁性刷可以將磁性釋放,使隱藏的指紋顯形。
它的好處是,不用像石墨粉那樣需要不斷抖動,那樣並不利於自己在現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進行採集。
不出意外,片刻,槍的外圍便出現了很多雜亂的暗紋。
隋刃沒有停下,繼續對槍的每個內側部件進行刷寫。
忽然,他的瞳孔猛地發亮。
動作極快地拿起膝上一個閃着雪色弓紋的部件。
雙眼微微眯起,仔細觀察,腦中開始飛速地計算,接着與記憶中的手紋進行對比、覈實。
然後停住了動作,默然半晌。
忽然輕呵口氣。
…亞瑟說的沒錯,導師的指紋果然被自己找到。
druckbolzen——
d語譯爲推力螺栓,是□□內部的一個零件。
指紋,正處在這個部件的最底部。
清楚記得,導師的指紋是弓形的,屬於比較罕見的一種。
不像常人的箕形紋,鬥形紋或混雜型紋。
但是,這個弓形紋少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只能初步判斷出這是導師的左手,卻無法判斷是哪個指頭的指紋。
當年,他忽然被暗殺,自己躲在停屍房只停留了片刻,就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只能匆忙離開。
那片刻,自己都用在仔細記憶他的雙手指紋,查找線索。
隋刃閉起雙眼,胸膛慢慢起伏,甚至。
…甚至連他的面容都沒來及再看一眼。
那個慈祥、善良、對待音樂像生命一樣珍惜的老師。
只有在拉琴時,才隱隱顯出他燃燒般的熱烈沉鬱和倨傲張狂。
再次睜開雙眼,微紅的眼睛泛出紅光。
可是,爲什麼兇手會在殺了他後又把他的指紋留在這把槍上?
是要做出自殺的假象?
還是別的原因?
還有…
隋刃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狼一般,令人心悸的光明滅其中。
至於你。
遊離,你到底是誰。
…這次,不用你來找我了。
將短靴中的“隋刃”抽出,手指慢慢撫摸這把酷似匕首的短刀刀刃,然後反手握住刀柄,一刀劃開手心的透明膠紙,粘到推力螺栓的指紋處,把帶着指紋的膠紙抽出,黏在一張方形紙片上,對指紋進行提取固定。
最後把自己頭頂的伸縮板拉開,把紙片放在上面。
望了望車前上方的夜空,純黑,無星,無雲。
自己的周圍,是一大片黑壓壓的舊車。
沒有一絲光。
天色已很晚,自己不能再多停留。
低頭把拆散的左輪飛速裝好,藏在自己座位後側的夾角。
這個位置,除了特別勘察者外,沒有人可以發現它。
帶在自己身上,畢竟不便。
辦完一切,隋刃沉默地看了看副座上安靜陪着自己的絨衣。
父親寬大的絨衣被自己疊放好,規規矩矩地呆在那裏。
不像父親那樣嚴肅,它是淺灰色的,毛絨絨,很溫和的樣子。
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摸摸衣角。
彎了彎嘴角,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