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不用擔心,艾什利一家都特別和藹……”我一邊引着哈利,輕車熟路地往一條街旁向左拐,一邊努力平復他的緊張,“艾什利太太做的熱可可味道和爸爸煮出來的一樣好。艾什利先生——哦,黑色頭髮的那一位——我根本看不出他和盧倫德先生有什麼區別……”
哈利正在試圖把寬大襯衫上一道明顯的褶皺抹平:“噢,你說過他們倆是雙胞胎。”
“他們肯定是孿生子中特別相像的那一類。”我繞進一條小巷子,“外貌特別相像。個性倒是很好分辨,畢竟實在有點難以想象盧倫德先生,呃,另一位艾什利先生,和別人有說有笑的樣子……”
“他在我們班上課從來不提問題。”哈利推了推眼鏡,放棄了徒勞的拉扯。那道褶皺頑固地兀自顯眼着。
“在我們班也一樣。他大概更喜歡在講臺上朗讀法律條款的感覺。”我粗略評估了一下哈利的儀容整潔度,覺得完全合格,以致於有點羨慕,“嘿,哈利,你看起來比我乾淨多了。”
哈利看看我,又看看他自己,張了張嘴:“啊……”
我低頭用力拍了兩下不知從哪裏蹭上好幾塊灰撲撲塵土的褲腿:“哦不,我以爲中午爬□□的時候夠小心了……”
“還有兩邊胳膊肘,伊萊恩。”哈利停下腳步提醒道,語氣不知爲何似乎重新輕快起來,“早上看見你的時候,你的衣服好像還很乾淨。”
“沒錯,它變成這樣是中午過後的事情——”我又去拍胳膊肘那兒的灰,“爸爸從來不給我買白色的衣服,他說即使是三臺洗衣機也拿新衣殺手沒有辦法……”
這回哈利的笑容總算不那麼僵硬了。
到房子跟前,我墊腳摁了一下大門上的按鈕。
哈利正在旁邊做深呼吸。
“你好,我們的掃煙囪工——”艾什利太太笑眯眯地打開門,對我的模樣見怪不怪。
“您好,艾什利太太。亞伯今天和同學一起寫作業。”我往邊上挪了挪,拉過哈利,“這是我和您說過的——”
“那麼這一定就是你的朋友了。歡迎你,孩子。我是瑪麗艾什利。”她笑着點點頭,拉開門讓我們進去。
“很高興見到您,艾什利太太。”哈利紅着臉說,聲音裏帶着不易捕捉到的輕顫,“我是哈利波特。伊萊恩的朋友。”
“噢,你好,哈利——”艾什利太太關上門,動作突然頓了一下,接着非常緩慢地一點一點轉過頭來,就好像脖子那個關節壞掉了似的,“你說什麼?”
“呃,伊萊恩的朋友?”哈利重複了一遍,爲她奇怪的反應有些手足無措。
“您的脖子怎麼了?”我着急地問,可她仍然一動不動,黑髮的艾什利先生這時恰巧從屋裏走出來,我連忙喊,“艾什利先生!”
“你們爲什麼堵在門廳——咦?你好,孩子,你一定是伊萊恩的朋友吧。我叫本傑明。”他看着哈利,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我們是不是在哪裏……”
哈利的臉依舊紅撲撲的:“您,您好,艾什利先生,我叫哈利波特。”
艾什利先生的笑容好像“咔”地一聲凍在了臉上。然後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你說你是……”
“艾什利太太突然扭到了脖子——”我試着拉回他的注意力,“艾什利先生,您也許可以看看她是不是受傷了——艾什利先生?艾什利先生?”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哈利,嘴巴也越張越大,根本沒有留神我說了什麼。
“噢,他們這是怎麼了……”哈利愈發侷促不安,看看仍舊維持着古怪轉頭姿勢的艾什利太太,又看看緊盯住他的艾什利先生,轉向我,“伊萊恩,我覺得也許我最好還是現在就回去……”
“不,哈利,我想他們大概是,嘿,大概是看見你太高興了——”現在他們倆的表情簡直如出一轍,而且都莫名定在了原地,像兩尊神情驚恐的雕像,我自己都有些無法接受這種牽強的解釋,只好先半扯半推地把哈利從那瘮人的凝視中拉到茶桌旁,“不管怎麼樣,哈利……啊,我們可以嚐嚐這壺茶,艾什利太太煮茶的手藝也是一流的……哦,你看這張茶几,是日本六十年代的經典款式,樣式簡潔大方,並且能夠充當儲物工具,幾面呈矩形,四隻腳,分爲上下兩層,底下一層可以用來放雜物,噢,你看它的材質,淺黃褐色,年輪紋理不太明顯,表面有類似胡桃楸木的麻點,可以判斷是橡膠木。我記得爸爸說過橡膠木和橡木很不一樣,事實上從顏色就能區分出來,橡木的樹心都是深一些的黃褐色或者紅褐色,或者把它們放到嘴裏試着啃一口,雖然都很硬,但橡膠木比起橡木來有淡淡的甜味——噢,橡膠木進行蒸發脫水的時間總體上也比橡木要久一點……”
哈利一臉瞭然地看着我,表情微妙,似乎是有點無奈又有點想笑。
“伊萊恩,你立志開始做傢俱推銷員了嗎?”艾什利先生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帶着一絲驚詫,適時地打斷了我有些神經質的喋喋不休,然後他的銅色頭髮出現了,“我以爲你比較喜歡打掃煙囪……哦?這是你的好朋友吧?”
“您好,艾什利先生。我叫哈利波特。”
可憐的哈利,這也許是他今天第三次即將失敗的自我介紹。
然而沒有。
艾什利先生在我們意料之內地睜大眼睛,低低說了句“梅林!”,接着在我們意料之外地迅速恢復冷靜,走上前鄭重地和一臉茫然的哈利握手:“你好,哈利波特。你好。我是雅各布艾什利。就任於國際魔——噢——”
他硬生生地剎住了車。
我充滿擔憂地望了他一眼。居然差點不小心說出來了嗎?這真不像艾什利先生的作風——
“國際本土貿易標準協會。”他繼續說,用力晃了晃哈利的右手。
“噢……您好……”哈利看來也沒怎麼明白這個頭銜的意思,暈暈乎乎地和艾什利先生進行了長達一分半鐘的——友好握手。實際上,艾什利先生似乎一直抓着他的手不肯鬆開,注視着哈利的眼睛裏閃着熱切的光芒,直到哈利怯生生地開了口:“嗯……艾什利先生?我想也許……”
艾什利先生這才從那種近乎狂熱的狀態裏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鬆開手:“哦,實在是抱歉——只是一時有點激動……你們快上樓去玩吧……”
“他們今天有點奇怪。”回家的路上,我向哈利解釋,“但是他們真的是非常好的人。也許我挑的時間不湊巧——”
“沒關係,伊萊恩。”哈利笑起來,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我想他們並沒有不喜歡我。走的時候艾什利太太也特別激動地跟我握手來着——”
是啊,是啊。她幾乎激動得熱淚盈眶。
“也許她的脖子那時候恢復過來了。”
“還有艾什利先生,他也跟我握了很久的手——”
噢,沒錯。黑頭髮的艾什利先生緊緊地用雙手握住哈利的右手,那樣子似乎可以握上一整年都不放開。
“嗯,印象深刻。”我忍不住笑出聲來,“簡直像見到了國際明星——嘿,哈利,你也許是個不自知的大名人呢。”
他沒有笑,聳了聳肩膀,瘦削的身板和往常一樣,似乎要消失在那太過寬鬆的衣服和牛仔褲裏,聲音很輕;“誰會知道我呢。住在碗櫃裏的哈利波特。”
我頓住了步子。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繼續埋頭一言不發地走着,背後鋒利的肩胛骨邊緣從薄薄的襯衫中透出來。
開什麼玩笑,伊萊恩奧□□會讓這種沉重的氣氛繼續下去嗎?
當然不!
我飛快地衝上去攬住他的肩膀,撞得哈利向前一個趔趄:“嗷——伊萊恩?!”
“噢,哈利,你比去年長高了一點。”我發現要伸直手臂把他的肩膀完全攬住不如之前那麼輕鬆,愉快地選擇了把手搭在他肩上。
“大概是我長得比你快。”哈利把被撞得往下滑的眼鏡扶了扶,明智地沒有選擇把我甩開,“也許我真的應該好好學習一下過肩摔——”
“你還沒有學會嗎?”我繼續勾在他肩膀上往前樂顛顛地走。
“我沒有試過嗎?要不是你——”他無奈地再次扶了扶又滑下來的眼鏡,“要不是你,啊,死皮賴臉地老用這一招突襲——”
“這招用來對付亞伯意外地好使。”我得意地告訴他,“每次想摸亞伯的頭頂但他不讓,就可以用這一招順利摸到。”
“你爲什麼老是想要摸亞伯的頭髮——”他終於笑起來,“上次是因爲這個差點打成一團的吧?”
“又軟又順又光滑,比迪斯科的毛還要舒服。”我回憶了一下那迷人的手感,懷念地想到亞伯小時候的美好時光——那時候可是每天都能輕易摸得小傢伙的頭頂啊——
安靜地走了一段路。
“嘿,哈利。”我放開手,把壓在他肩上的重量轉移回自己的腳掌。
“伊萊恩我覺得快要被你勒得窒息了——啊?”他長舒一口氣,啞着嗓子咳了幾下,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也許其他人不明白,可我們都知道你是誰。”
“哈利,我們一直知道。”
在暮色四合裏,他翡翠般的綠眼睛像湖水一樣清澈明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