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它就那樣從我旁邊滑走了。”
“但是它是怎麼做到,噢,和你說話的?”我手裏仍然捏着一片薯片,從他開始講述就忘了要放進嘴裏。
“我不知道……我現在都不是很確定那到底是不是一種幻覺……”哈利無辜地睜着翠綠的眼睛,“可能我在動物園做了個噩夢。”
亞伯搖搖頭:“但你聽見它說自己來自巴西了。它向你抱怨動物園的遊客,它聽得懂你的話!”
“顯然是這樣。”我把那片薯片丟進嘴巴,咔吧咔吧地嚼起來。
“哈利,你也許擁有運用腦電波和動物對話的能力!”亞伯興奮起來,“就像E.T.裏的心靈感應!”
哦,亞伯最近對於不明飛行物興趣大增,一提到有關外星人的東西就來勁。爲此他還和皮特一起蒐羅了大量天文雜誌、外星文明的科普書籍,自己開始動手畫一張巨大的星系圖譜,讓我看得一頭霧水眼花繚亂。
他說着從桌上壓着的一沓書和紙裏迅速抽出一張畫着聲波狀折線的網格紙,指着其中一段說:“這是人體平時的腦電波波段。也許你在和那條大蟒蛇對話的時候,大腦產生了一種波形特殊的腦電波,頻率低於γ波但高於σ波,屬於慢波節律的一種……”
我看着亞伯的嘴脣不停開合,努力想從他的話裏捕捉到幾個自己能聽得明白的詞,但沒有成功。
哈利坐在對面,臉上的表情比剛纔更加迷茫了。
“——你們在聽嗎?”亞伯頓了一下,看了看我們倆。
“恐怕你說的東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哈利眨巴眨巴眼睛。
亞伯頗爲惋惜地嘆了口氣。
“好吧,看來我也許可以和皮特討論一下這個問題——”他注意到了我們倆的眼神,“不是的——和動物說話只是一個假設的前提條件,他不會知道這件事的。”
“好的。”我低下頭繼續從包裝袋裏抓出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塞進嘴裏,“哈利,所以這就是爲什麼你被一直關到暑假開始?”
他無精打采地回答:“沒錯,你知道的,老樣子……”
“那麼,”我騰地坐直身子,一隻手裏還沾着薯片細細的鹽粒,高高舉起雙臂喊道,落下來順勢用力拍了兩下他的肩膀,“歡迎進入真正的暑假!哈利!”
“啊,好的,謝謝……”他被我拍得震了震,回答得有點迷糊,伸手把滑下來一點的眼鏡推上鼻樑,明亮地微笑了一下。
“說起來,哈利,是時候實行我們的假期一號計劃了。”
他看起來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什麼一號計劃?”
“夥計,德思禮家一定把你關起來太久了——就是露營啊!我們的露營計劃!”
鏡片後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哦!”
“好的,既然你現在重新出現了,那麼我們再來詳細地檢查一遍這個計劃——嘿,我們給它起個代號怎麼樣?亞伯?”
正在書架上翻翻找找的亞伯頭也不回地投了贊成票:“沒問題。但是伊萊恩提議的代號不能算數。”
“爲什麼?!”他這是質疑我起名字的能力嗎?
“因爲你很可能提出奇奇怪怪的名字。”他放下沉沉的一大摞書,回過頭來,語氣無奈,“伊萊恩,去年夏天你把去布里克斯頓村的旅行叫做‘喫到撐的小火車’,去縉庭山散步叫做‘流浪漢突擊隊’,而弗蘭克咖啡廳的那一次居然是‘金色尾巴迪斯科’……你以爲我都忘記了嗎?”
這種細枝末節連我自己都不太記得你居然沒有忘記嗎???
我有點不服氣地說:“可是布里克斯頓村的東西的確是好喫到喫撐啊,縉庭山附近閒逛的人們都很像流浪漢,而且黃昏的時候,從弗蘭克咖啡廳能看到非常漂亮的落日啊——”
亞伯不爲所動:“哈利,你來想個名字。”
哈利皺着眉頭想了想,開口:“呃,巴西——蟒蛇——蟒蛇行動?我不太會起名,其實你們大可以隨便選一個……”
亞伯馬上點頭:“好的,我同意。”
“酷。”我伸出拿薯片的那隻手,又趕快換了一邊,舉起來要和他們擊掌。
哈利伸出手,亞伯也走過來,三隻手疊在一起。
“一號計劃,代號蟒蛇行動,準備!”
一大清早,爸爸就開着我們家那輛有點破破爛爛的斯柯達牌小汽車,駛向小惠金區。
“小惠金區女貞路四號?”爸爸轉頭看了看後座上的我。
“是啊——”我張大嘴巴打了個哈欠,“昨天晚上你已經確認了好幾遍,爸爸——”
“想到這是第一次見德思禮夫婦,難免有點激動。”他沉着地說,“我們給德思禮先生和太太留下的印象估計不怎麼樣,是時候改變這一切了,我還特地穿了件新風衣……”
天啊,我爸爸他到底在說什麼傻話?
“到底是我還是你沒睡醒——”我倚向後座座椅中間,很想解開安全帶直接平躺在上面,對他嘆了口氣,結果這口氣又變成了另一個大大的哈欠。
“在到達之前你們可以先睡一會兒。”爸爸說,“我們大概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到。”
我扭過頭看了看亞伯。
淺茶色的小腦袋安靜地枕在靠墊上,闔上的眼簾睫毛濃密而纖長,在眼睛下方投出淡淡的兩片陰影。
很好,我也要繼續睡……
我轉頭閉上眼,很快就被朦朧而稠厚的睡意層層包裹入甜美的黑暗裏。
“伊萊恩,亞伯,我們到了。亞伯?……好的……伊萊恩,我們現在到了哈利家……伊萊恩?”
我迷迷瞪瞪地揉了揉眼睛。那個從前座探過身來的模糊身影是爸爸,他很輕地拍拍我的頭:“伊萊恩?”
“好的……”我慢慢坐直,望向窗外。
這可能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整潔刻板的房子。
那幢屋子主體漆成乾淨的白色,除了郵箱外,幾乎沒有任何裝飾和點綴,草坪上的草齊得好像是拿尺子量着修建過的一樣,亂糟糟的灌木絕對沒有顏面在這片地上生長,花盆全部擺放成一條直線,規規矩矩地將枝葉的延伸範圍限制在盆裏,似乎一片多餘的葉子也不敢長。
門邊那扇本來幽暗的窗戶突然亮起了燈。
然後門開了。
我喫驚地看着門裏那個身材高大的絡腮鬍男人,他壯碩得幾乎找不到脖子。這並不太叫人驚訝,畢竟我見過他兒子很多次了。
奇怪的是,這麼一大早,他竟然穿着一套相當正式的西裝。
哈利說過他姨父是鑽機公司的主管。他們公司這麼早上班嗎?
我們下了車走向他。
然後我纔看清楚,門裏面,德思禮先生的背後,還站着低垂着頭,手裏拎着一隻塑料袋的哈利。
他看起來很不開心。
不過他姨父看起來可能更加不高興。
弗農德思禮漲紅了臉,眼睛緊緊盯着爸爸,看着他腳步輕快地走向房門,表情十分戒備。
“您好,德思禮先生。想必您已經知道了,我叫阿爾伯特奧□□,今天來接哈利去露營。”爸爸彬彬有禮地向他伸出手。
看來他的新風衣不是太起作用。
德思禮先生看了看那隻手,覺得很難把它忽略掉,於是很快地握了一下,粗聲粗氣地開腔:“奧□□先生,我今天想要告訴你,我外甥的事犯不着別人插手——”
“噢,德思禮先生,我只是想請哈利一起出去露營。”爸爸輕鬆地回答。
“——這孩子有足夠的娛樂活動,也許他不需要那麼頻繁地上你家去,誰知道你——”他停了下來,但顯然不是因爲發現了那句話有多麼失禮,而是因爲別的什麼。他憋得臉都漲成了紫紅色。
爸爸似乎一點兒沒有察覺到不對勁,語氣不變地愉快接話:“啊,德思禮先生,只是一次露營而已,我想您一定不至於連這麼一點小小的課外娛樂時間都不給孩子。”
德思禮先生仍然講不出話來,於是他開始憤怒地扯了扯自己筆挺襯衫上顏色難看的領帶。
爸爸仍然保持着那種歡快的態度:“好的,我認爲您一定是同意了。那麼,哈利——”他把手伸向在魁梧的德思禮背後顯得愈發瘦弱的孩子,“到這兒來。”
我趴在車後座,從車後玻璃看着德思禮氣急敗壞地站在他家門口,有點想笑,但心裏仍殘餘着一絲慌亂。
“哈利,你的姨父好像……不太可愛……”
他歪了歪頭:“的確……不過沒關係,我覺得露營比他可愛多了。”
爸爸的聲音從前座傳來:“孩子們,坐穩,我們要加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