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知渾渾噩噩地離開車站,淚水終於決堤。
在車站哭的人很多,這本就是個離別的地方。
但哭得像她這樣悽慘的,卻還是引人注目。
有好心的大娘從行囊中掏出一個玉米粑,安慰她:“姑娘,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不會好起來的。再也不會好起來的。”賀知知搖着頭,淚雨滂沱。
她的人生沒有哪一刻比這時候更絕望。
以前她一直在黑暗裏生活,父母在戰火中雙亡,舅舅家收養虐待,未婚夫在婚前出軌,孩子難產死去,她的人生從沒有嘗過甜頭,因此無論多麼痛苦都能夠熬得過來。
可厲堇元的愛給她帶來了光明,他把她寵上了天,彷彿手可摘日月星辰,讓她體會過人間的極樂。
這種幸福,像是把她從一塊粗糙的石頭雕琢成一塊脆弱的玉。
她以爲自己終於等到一個人妥帖收藏,沒想到下場是被他親手摔碎。
她痛。
很痛。
血流如刀渣,在身體裏橫流捅撞。
她卻哭不出聲音。
賀知知雙目無神地看到路邊化緣的尼姑,那中年老尼的臉上只有淡然,彷彿超脫紅塵。
漸漸的,那張臉在她的眼中變成周意落髮的模樣。
她心想,難道她也要和周意一樣嗎?紅塵痛苦,不如遠離。
可很快,她又搖了搖頭,她和周意性格不一樣,不會作出同樣的選擇。
在她痛哭着思索的時候,一雙錚亮的皮鞋走到她的近旁。
來人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是撫摸路邊的流浪小狗。
他很溫柔,手心的溫度很暖。
賀知知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光風霽月的乾淨面龐,面容上的眼睛裏寫滿了心疼。
“瑩瑩。”
被他溫柔一喚,賀知知忍不住淚如雨下,伸出雙手,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用力地抱緊了雷炎。
“大哥,我不知道怎麼辦了,帶我回家好不好?”
雷炎的一手還提着公文包,風塵僕僕的樣子也像是從車站出來的。
他看到賀知知已哭得快要背過氣了,所以蹲下來,讓她趴在自己的背上,由他揹着回去。
雷炎很高,被他揹着,賀知知呼吸到高處清新的空氣,彷彿遠離濁世,她瞬間覺得安心許多。
一路上,她還很害怕雷炎會問她什麼,畢竟她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難以啓齒。
好在雷炎沒有問。
他一路上都很安靜,只是默默地守護。
雷炎現在住在郊區,是一座很大的靠水庭院,養了許多隻潔白的水鳥,有的飛起,有的落在水面,起起落落很是好看。
盈姨太本名許盈,自從草原上回來後,一直在照顧雷炎的起居,見到他揹着賀知知回來,連忙驚呼:“少爺,小姐怎麼了?”
“替她燒水洗澡吧。”雷炎只道。
賀知知哭得一身狼藉,虛弱無力,任由許盈攙扶着進了裏屋。
屋子裏的裝修風格明顯是女人的閨房,傢俱精緻有加,賀知知問:“這是你住的地方嗎?”
許盈搖搖頭,從衣櫃裏替賀知知拿出全新的浴袍:“這是少爺爲你準備的房間,他認爲,總有一天,你或許會需要這麼個避風港。”
雷炎是一個願意爲“或許的事”就傾力而爲的兄長。
賀知知還注意到,屋裏有一架看上去就很名貴的三角鋼琴。
在雷家時,她曾經彈琴給雷炎聽。
接着,許盈替她脫了衣服,見到她身上的緋色印跡,不禁低低地驚呼了一聲。
她見到鏡子裏的自己,只覺得噁心,那些印跡與疼愛無關,更像是被機槍掃射過的千瘡百孔,她已經人不人,鬼不鬼的。
進入浴室裏,賀知知將自己浸入水中,狠狠地搓得渾身發紅,像是掉了一層皮那般。
她告訴自己要告別過往,從此以後振作起來,可是目光一觸及胸前的子彈項鍊,上面密密麻麻的《與妻書》,如同詛咒的文字一樣灼人。
她繃着面上的神經,仍是忍不住崩潰了大哭一場。
哭聲傳到外面,微弱而戳心。
雷炎聽到之後,身形劇顫。
然後他熟練地拉開一個抽屜,從裏面拿出藥盒,服用一顆之後就鎮定多了。
“少爺?”許盈擔憂地望着他,“從上個月起,你本來已經好轉停藥了。”
雷炎沉默不言。
晚餐時,滿滿一桌菜都是賀知知愛喫的。
“胃口變了嗎?”雷炎見她不曾動過筷子,就吩咐廚房的傭人撤了桌上的,重新換新的。
一盤盤舊菜被撤下去,一盤盤新菜又換上來。
賀知知不忍浪費,搖頭:“大哥,讓他們停了吧,我沒有胃口。”
“我想喝酒。”她盯着雷炎收藏的酒櫃。
於是飯菜被撤下去,雷炎打開了一排酒。
酒很烈,賀知知喝了許多,清醒是痛苦的,她不想要清醒。
雷炎也喝了很多,喝到半途,他冷汗涔涔,壓住腹部,依舊面不改色地與賀知知碰杯。
許盈大驚,像是想起什麼,連忙打開抽屜,拿出藥物的說明書,發現上面寫着“服用藥物二十四小時內忌酒,易發生不良反應。”
她把說明書遞給賀知知,賀知知也驚了,一下子酒醒過來。
她奪過雷炎手裏的酒杯,砸到地上,連忙扶着他去醫院洗胃。
深夜的醫院人可羅雀,燈光慘白。
“別自責。”雷炎躺在病牀上笑着,“其實我喫這藥這麼多年,對藥性早有抵抗了,不良反應沒那麼重。”
“胡說!”賀知知眼眶通紅,“你以後不準陪着我喝酒了。”
她的眼淚恰好掉落在雷炎的指尖,潤着他的指紋。
他情不自禁地將她摟到懷裏,這或許是他做過最大膽的事,說過最大膽的話:“可你想喝了怎麼辦?我願意捨命陪瑩瑩。”
“不。我也不酗酒了。”賀知知順勢靠在他的脖頸裏,就像鳥兒歸巢那般鬆弛,“大哥,這世界上其餘都靠不住,只有親人才會對我永遠這麼好。所以,我知道,不能讓親者痛仇者快,我會好好振作起來的。”
雷炎聽到“親人”兩個字,一下子清醒地拉開了距離。
賀知知充滿信任地望着他。
雷炎苦笑,是啊,親人,我們同父同母,還能夠期望什麼呢?
思及此,他摸摸賀知知的頭髮,帶着長兄的無盡溫柔:“瑩瑩,遇見事情你別想着自己一個人面對,凡事還有大哥呢。”
“多謝大哥,可是有些事,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賀知知委婉拒絕。
這是現實。
厲堇元隻手遮天,而他根本不會放過她。
就算他是玩弄她,但在他徹底生厭之前,她依舊得被迫當那一件玩物。
只不過,再也不會傻乎乎地付出真心。
“你是說厲少帥嗎?”雷炎目露痛楚,啞聲道,“可是瑩瑩,如果你想離開,大哥能夠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