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麟麟,明曄斜倚軟墊,面色如晦,服侍在側的舒夫人連呼吸都不敢加重。

    待馬車駛出宮城,明月已經照亮了帝都,車輪似擱到石子,微微一顫,明曄便輕一皺眉,舒夫人慌道:“大王,是動了傷口?”

    明曄不語,搖頭。

    舒夫人對着車外道:“再緩些!”

    馬車的速度便又慢了許多。

    明曄微微吐出口氣,提聲道:“周利。”

    周利忙靠近車廂,低聲聽命:“大王吩咐。”

    明曄冷聲:“易在何處?”

    周利搖頭,卻馬上回神,明曄在車中,看不見他,他忙道:“回稟大王,未曾有信。”

    明曄鼻息微重。

    周利又接道:“之前還能盯着他,後來……大王吩咐不得打聽……消息,手下便撤回人手,現在……有些不好找……”

    車內半晌無言語,周利背後一陣冷汗,只得硬着頭皮又道:“易消息靈通,應是知曉了阿音姑娘在宮中,估計已經在京城了。”

    明曄輕吐出一字:“滾。”

    周利如蒙大赦,忙退開幾步,招呼來手下,悄聲吩咐佈置。

    舒夫人見明曄心緒有異,柔聲安慰道:“大王手下皆是能人,尋一人罷了,明日便有消息了。”

    明曄不曾迴應,舒夫人心中微嘆,卻又揚起笑容,道:“大王許久不曾來京,不知想喫些什麼?府中膳食皆尋常,明日妾出門瞧瞧,買些回來可好?”

    明曄終於看了她一眼,道:“不必。”

    舒夫人黯然地垂下頭,輕輕地爲他推拿,道:“是妾多事了。”

    明曄止住她的手,道:“你歇着吧。”

    舒夫人無措地看着他:“大王,妾是不是這些時日做得哪裏不對……”

    明曄擡起手,輕撫着她如花的面龐,嘆息道:“與你無關。”

    舒夫人輕靠着明曄的手掌,綻開笑容,道:“大王公事,妾愚鈍,半點不能分憂。”

    明曄搖頭,忽然問道:“你有喜歡的人嗎?”

    舒夫人一愣,看着明曄,喃喃道:“妾心中……唯有,大王一人……”

    明曄苦笑:“傻姑娘……”

    “妾……”舒夫人定定着盯着明曄,忽地,便滾落淚珠,“大王、是不要妾了嗎?”

    明曄嘆息道:“你跟從我,哪裏是你自己的選擇呢?”

    舒夫人一時淚若雨下,道:“當年,妾被父母賣身,以爲就此流落他鄉,生死不知,便是沈將軍將妾送給大王,妾未曾見大王之時,也是惶恐不已。只是妾命好,才得遇見大王這般好人、又……又……”她面若紅霞,只是車內唯有一盞風燈,不能描繪這般美麗。

    “大王,您若不要妾了,妾便不能活!”她垂淚道。

    明曄轉頭,鬆開手垂下,輕笑一聲,道:“這世上,沒有誰離開誰不能活的,有些人離開,只怕會活得更好。”

    舒夫人不明所以,亦不再哭泣,只是癡癡地看着明曄。

    明曄卻看向車外,風越大,遠處宮牆外的垂柳如絲如霧,那一牆之隔,便是南苑之外了,明曄卻皺眉。

    九曲長橋旁無數蓮葉田田,風捲荷浪,滿池清香,阿音獨自一人,向着院門外走去,拂過柳絲與清荷,裙畔,沾染了些夜起的露水。

    “姑娘,略等一等。”

    阿音回頭,卻是簡內侍提着盞風燈走來。

    她看着他,問道:“有事?”

    簡內侍又緊走幾步,在阿音面前站定,卻將手中的風燈遞來,道:“夜色如晦,昏昏不明,姑娘提着燈回去吧。”

    阿音看向數步便一處照亮紅燈的走廊,又轉回頭去看簡內侍,從善如流地接過風燈,泛着毫無溫暖的笑意,道:“簡內侍還是如此細心周到。”

    簡內侍略一皺眉,盯着阿音,道:“姑娘爲何來此?”

    風拂阿音鬢邊的碎髮,幾縷髮絲沾在她的脣上,她一笑,髮絲亦劃過脣邊。

    簡內侍見她不言,便加重了語氣,卻又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也瞧見了,他過得平和安寧,也沒有你們可以利用的地方,就不能放過他嗎!”

    阿音喫喫一笑,似嘲諷,又似自嘲:“你多心了。”

    簡內侍便又長長一嘆:“自古亡國之君,能這般保存了性命已是上天厚德,老奴不求其他,只求他將來能老死牀榻。”

    阿音又笑,輕道:“願如你此言。”

    簡內侍被她這副不冷不熱的態度激地有些惱怒,他一字一句道:“姑娘,還請莫要再來了!。”

    阿音話音渺然,“不會再來。”

    簡內侍又道:“天道輪迴,皆是命罷了。”

    “命……”阿音喃喃,她又笑,笑得悽楚,“多謝你的燈。”

    她再不多言,轉身便離去,步履似隨着夜風而動,片刻便消失於長廊盡頭。

    簡內侍無力地垂下肩膀,緩緩地往回走。

    他面上的愁苦再不能掩飾,在這無人的庭院,無擾的暗夜中,彷彿老地已經即將可入土。

    他慢慢走動着,到了吳王居所之外,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氣,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推門進去,瞧見吳王就着一盞孤燈,在房中一張張翻看他的畫冊,看着看着,露出笑意。

    簡內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似乎覺得面前的少年變得有些不同,笑容中多了些他平日見不到的東西,他有些擔憂,還有些恐懼,不由脫口而出:“大王。”

    吳王擡起頭,看見是他,便輕笑道:“她走了?”

    這一聲平靜的問詢,卻彷彿是一道九天轟雷,直劈簡內侍的頭頂,震得他幾乎窒息,他顫抖着脣,看着吳王。

    吳王便撒開手中的畫冊,輕道:“若是果兒還活着,你說,是不是也同她一般大了?”他似想了想,接着又搖頭,笑道:“果兒可比她好得多,這又怎麼能比……”

    簡內侍幾欲昏倒,卻又立刻跳了起來,啪——一聲拍上身後的門,他緊緊盯着吳王,呼吸短促,額頭青筋凸漲。

    吳王笑着道:“阿爺不必如此,沒人會瞧見,也沒有人會察覺的,我都已經傻了十年了,也該令人安心了。”

    簡內侍忽地淚眼滂沱,跪在吳王腳邊,“老奴寧願您如從前。”

    吳王又笑,笑容之中,沒有哀切,也沒有悲傷,他只是笑如清月,彷彿是寧夜之空,遙於雲際的清輝,“從前如今,又有何分別?我還是我罷……”

    簡內侍擡起頭看着他,彷彿面前日夜相對的這張年輕的臉,變得陌生起來。

    ???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