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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天長,酷熱難當,無可消遣,尤其是宮闈之中的婦人們,人閒便會生事,鄭昭深知此理,因無中宮皇后,便命鳳臨殿林貴妃統御六宮。

    林貴妃每日派下織布繡紡之務,令宮妃不得片刻之閒,衆人畏其勢,不敢有怨言。

    今日,林貴妃給素衣也派下了活計,卻是紡三捆紗織薄絹,做七夕日長樂亭遊玩之用,素衣皺着眉看着堆了殿前滿園的絲物,忍不住皺眉,令宮女各自領去做活。

    一旁的一名梳了單髻的女侍,旁人稱爲馮春,是素衣跟前的得力之人,她悄悄同素衣道:“夫人,昨夜陛下宣張美人滿芳園奏琴,林貴妃卻因張美人不曾做完活計,向陛下進讒言:陛下令妾掌管鳳印,後宮之中,妾可令行禁止,妾謹遵陛下之命,每日無不殫心竭慮,今日陛下卻令張美人違妾之律,他日妾還有何面目主持後宮。陛下爲其巧言蠱惑,便不再宣張美人。”

    素衣斜眼看了她一眼,道:“然後呢?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馮春便又道:“日前,巧工司奉上一匣珠玉,奴婢檢看,皆是次等,珠不圓,甚多瑕疵,玉不潤,不過俗物,夫人少奪目之寶,七夕宴上,如何令陛下垂青?”

    素衣暗暗捏緊手中絲帕,微微挑眉,道:“我又能如何?”

    馮春悄聲在她耳邊密語,隨後又低頭退開。

    素衣瞥了她一眼,又冷笑一聲,道:“馮春,你好大的膽子。”

    馮春慌忙請罪,道:“奴婢不敢,只是不忍夫人……”她偷偷觀察素衣的神色,素衣面有不忿,卻依舊努力想按捺下這一縷的怨氣。

    遠處,一襲淺綠紗衣的阿音搖着素面團扇從水邊走過,她走得不緊不慢,偶然轉頭,看見長廊水榭四散着支着紗車織機的宮女們,嘴邊微微露出一絲曖昧不明的笑容。

    素衣看着她那略帶譏嘲的面容,心中彷彿被一根荊刺給紮了一下,痛得她幾乎不能呼吸,時光荏苒,她與她,都不能回到從前,只是她奮力掙扎,也不過是在作繭自縛,她又該怨誰?是陸明山,是陸源,還是她自己……

    素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輕道:“馮春,取你的絲線來,我要織紗。”

    *

    七月初三,夏已過半,只是天氣越加的炎熱,雍安門外的廣闊的廣場之上,數千將士甲冑齊整,列前老將爲馮軻,南征北戰數十年,此刻跪在龍陛之下,望着丹墀上的戴着十二冕旒冠的皇帝,高聲道:“末將定擒賊首獻於陛下。”

    將士齊聲高呼:“必當凱旋見天子!”

    數千人齊呼,震耳發聵。

    陣前前鋒爲誠國公世子江昱,一身金甲衣,使得魁梧少年越加如松挺立。

    誓師之後,馮軻率軍出城,江昱隨後,江昱身側,是一身紅衣的月翎,阿音在永臺之上眯着眼看着長隊出京。

    馬瑾中月前來的消息,賀則已逃出漁關,去了南堰城,他的兵馬陷於圖鹿密林,又遭土民夾擊,難以施展。葉臨帶的明曄的人馬嚴守鐵橋一帶,從不主動出擊,此番叛亂將半年,新朝初立,北疆又現亂象,鄭昭左右難以支應,還是要用孫施嶽的人手了,馮柯先去西川與孫施嶽匯合,再一同入滇。

    七千金羽軍,是鄭昭的天子衛,馮柯對鄭昭甚是忠心,江昱是滿心建功立業的少年心性,孫施嶽……孫施嶽……阿音只是曾在平定西川之時,與範如英遠遠見過他一面。阿音忽然嘴角輕輕一笑,對着身後的易道:“明曄的傷,好了嗎?”

    易答道:“可以說好了,也可以說不好。”

    阿音將指尖輕輕點着自己的嘴脣,想了想,才問道:“你能用的人手,還有多少?”

    易低頭,道:“十三行人,盡由郡主差遣。”

    阿音眉間閃過一縷不易察覺的哀意,她將手指收攏又鬆開,才道:“很好,你讓子規與渡去楚地,去給楚王胡諫之送一份禮,這禮嘛——”阿音自腰封中取出一張細紙條,遞給易,又道:“便是這兩顆人頭。”

    易看過,問道:“是誰?”

    阿音道:“是鄭昭安插在楚王府中的眼線。”

    易領命離去,便是風,也沒有他的身影飄忽,沒有他的步伐無聲。

    木屐聲聲,阿音下了永臺,風雨長廊綿延不見盡頭,她緩緩走着,輕輕搖着竹絲扇,幾無神情。

    “這是什麼?”遠處有人說話,隱隱約約的聲音透風而來。

    “是絲,夫人領十束絲,紡四尺明紗,做一領帔帛,欲獻貴妃。”說話的人是一名黃衣的宮女,眉間長一顆硃砂痣。

    阿音靠在廊柱旁,嘴角微微噙着一絲笑意,扇風將她的鬢髮微微搖動。

    她身後的侍女提高了聲音,上前道:“郡主,午後炎熱,該回清蘭殿了。”

    那邊說話的二人聽見聲響,齊齊一驚,立刻轉頭看來。

    阿音看着黃衣宮女手中捧着的絲帛,笑道:“原來?絲紡紗,做的衣衫是這般輕薄美麗,陳夫人真是巧心妙手。”

    黃衣宮女面色一變,盯着阿音,那捧着帔帛的手指微微顫抖着。

    阿音旁若無人得依舊揮着小扇向前走去,她身後的幾名侍女面面相覷。

    清蘭殿外,涓涓流水淌過庭院,阿音隨意披着一件素色的單衣,伸手摘取了一支半開的新荷插入髮髻,等她把碎髮抿過耳後之時,身後便響起了腳步聲,來的只有一個人,阿音脣邊泛起一絲笑意。

    “陳夫人真是沉不住氣吶。”她轉回頭,看着素衣。

    素衣面色微有些青白,她近前,居高臨下看着坐在水邊的阿音,道:“你想做什麼?”

    阿音喫喫一笑,“不是我想做什麼?而是你想做什麼?”

    素衣看着她發間紅豔欲滴的荷花,有些頹然地嘆口氣,道:“素衣對於郡主來說,不過是螻蟻罷了,請郡主顧好自己便是,莫要管些旁的閒事。”

    “哈哈哈。”阿音大笑,她站起身,托起素衣的下頜,細細撫摸着她的面容,道:“永極宮中美人無數,鄭昭爲何會寵信你呢?”

    素衣偏開面龐,將雙手輕輕交疊,至於小腹前,道:“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過是因爲我只是個識時務的人罷了。”

    “嗬……”阿音又一笑,道:“太子今年已有十五吧。”

    素衣沒有說話,只是微微抿着脣。

    “你知道世上什麼能讓人不幸嗎?”阿音的指尖自素衣的胸口劃過,又輕輕落在她的肩頭。

    “對於我來說,‘身不由己’四字,最爲絕望與不幸,不知陽城郡主以爲如何?”素衣斜眼看阿音,微微挑眉。

    阿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道:“我卻認爲‘貪心’二字纔是要使得你困頓的枷鎖。”

    素衣呼吸一瞬停滯,面色更加青白,“這與郡主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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