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三百六十五天乘以四,一千四百六十個日夜的輾轉反側。
是四個春去秋來,寒來暑往。
然而落到紙上,卻可能只是寥寥幾語,短短的幾行。
當夏明之在醫院裏看見阮卿的時候,腦海裏想到的就是這段話。
他看着阮卿坐在聯排的座位上,周圍人來人往,而阮卿只有獨自一人,蒼白消瘦,像一滴水匯入大海,也許轉眼就沒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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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之和元姝約好見面的這天是九號,地點是元姝的辦公室。
夏明之沒想到,元姝最終交給他的,是一個檔案袋,裏面裝着屬於阮卿的沉甸甸的四年。
他們的見面遠比夏明之想象的要平靜得多,沒有鋪天蓋地的指責,也沒有尖銳的怒罵與攻擊,只有平靜的,彷彿遞交儀式一樣,元姝把兩樣東西交到了他手裏。
一個是裝着各種複印件的檔案袋,另一個,則是一個黑色的錄音筆。
“你想要的關於阮卿的四年,都在那個檔案裏了。”元姝說道。
元姝把東西遞給了他,就沒有再說話,而是站到了窗邊,背對着夏明之,看着底下的車水馬龍。
在和夏明之見面之前,她的心裏五味雜陳,心像是被懸掛在了萬米高空,落不了地。
可等真的到了這一天,她居然覺得解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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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之先打開的是檔案袋。
那幾頁雪白的紙落在夏明之手裏,輕的像沒有分量,卻承載了阮卿的四年。
夏明之一頁一頁認真看過去,這紙明明是白色的,可是看久了,他居然看出了猩紅的顏色,彷彿一灘陳年的血,順着他的手心緩緩淌下。
最終凝聚成了一把尖刀,插.在了他心頭。
最開始的幾張是關於阮卿抑鬱症的診斷和就診記錄,記錄着阮卿到底經過了多少次治療。
然而再往下翻,是一張搶救的通知單。
17年的三月,阮卿因爲服用安眠藥過量,被緊急送入醫院搶救。
人是救過來了,卻因爲體重實在太輕,依舊要住院查看。
夏明之看着這一頁許久,他以爲知道阮卿曾經自殺過的那一天,他已經夠痛了,他做好了準備纔來面對屬於阮卿的這四年。
可是等真的看到這幾頁紙,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痛太淺薄了。
是浮於水面的浮冰,看上去冰冷刺骨,其實不過是春日裏最後一點殘餘的冷意。
而阮卿卻是真真切切的,被埋在冰下整整四年。
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時候,阮卿差點沒了第二次。
而陪在他身邊的人,依舊沒有他。
夏明之沒說話,他的牙齒咬住了舌頭,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一句聲響。他把這頁紙翻開了,卻發現下面放着的,是幾張阮卿的照片。
阮卿的畢業照,照片上阮卿穿着學士服,他看上去已經不再消瘦得可怕了,夏日的陽光裏,他的膚色雖然還有點蒼白,但是臉上卻笑得很開心。
這一年他已經基本康復了,有了更多的朋友,還參加了不少活動,很多人追求他,仰慕他,可他卻拒絕了所有人。
夏明之凝視着照片上阮卿的笑臉許久,才把這張照片翻過來,然後突然愣住了。
因爲這張照片的背後寫着幾行字。
第一句話是,“明之哥哥,今天我畢業了,可是你不在。”
這場畢業典禮來了這麼多人,唯獨你不在。
而隔了好幾行空白,有一行更小更小的字。
這一行更小的字,已經有點模糊了,卻比什麼都要刺穿夏明之的心臟。
夏明之咬着舌頭的牙齒鬆開了,嘴裏瀰漫開一點血腥味。
他盯着那一行更小的字,那是阮卿的筆跡,他絕不會認錯。
可他又不敢相信,那是阮卿寫的。
因爲那行字是——
“可我有點想你了。”
夏明之抓着這張照片,嘴脣微微發抖,他一直阮卿是知道愛他的,可是在看完阮卿四年來經歷的所有以後,乍然再看見這行字,他險些不敢相信。
“我有點想你了。”
他不敢想,阮卿到底是以什麼心情,在被他傷害了四年後,寫下這句,“我有點想你了。”
他畢業了,終於從抑鬱裏走出來了,重新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
他應該把夏明之遠遠拋在腦後,像丟棄一個過去的廢物。
可他卻在畢業的這天,說“我有點想你了。”
柔軟得像是蚌類從殼裏露出了軟綿綿的肉,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攤開,交出了自己所有的弱點。
夏明之的眼淚從眼眶裏掉下來,砸在了照片的背面。
元姝不知道什麼時候轉了過來,她平靜地看着夏明之坐在位置上,手裏死死抓着那張照片。
她輕聲道,“這裏面所有都是我陪阮卿治療的時候留下的,唯獨這張照片,是我偷偷藏下來的。”
“那時候他搬家,這張照片掉了,被我撿到了。我不希望他還記着你,我希望他能有不一樣的人生,隨便去愛哪個alpha都可以,唯獨不要愛你。所以我把這張照片藏下來了。”
“但現在我認命了,”元姝說道,她能聽見自己心裏高樓垮塌的聲音,像是四年來所有隱祕的願望,在一瞬間崩塌了,“這是他的人生,我無權干涉。這世界上有無數人,可偏偏他只愛你。”
元姝走過去,走到夏明之身邊。
夏明之手裏還握着阮卿的那張照片,元姝把錄音筆拿在了手裏。
“我今天其實不是來和你聊阮卿這四年過得多苦的,”元姝低頭看着夏明之,“你所看見的每一份資料,都屬於過去的阮卿。現在他已經康復了,他自己走過來了,不管你是後悔,痛苦,對他來說都太遲了。”
“但有件事,你現在做,還不遲。”
她摁下了錄音筆。
這支錄音筆是她平時用來記錄會議材料的,阮卿來找她的那一天,這支筆就放在桌子上,可是他們誰都沒在意。等到她發現的時候,才發現當時錄音筆是打開的狀態,把她和阮卿說過的每一句話,都忠實地保留了下來。
元姝摁下錄音筆的那一剎那,在心裏說了聲再見。
她不知道自己這個行爲對不對,她不是阮卿,她無從干涉阮卿的人生。她之所以選擇讓夏明之知道所有的這一切,是她怕阮卿總有一天後悔。
可無論她的理由是什麼,她都背叛了和自己相互扶持了四年的朋友。
這一支錄音筆,大概就是她和阮卿友誼的終點了。
錄音筆被打開了,裏面在嘈雜的幾聲以後,傳出了阮卿沙啞的聲音,他說,“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夏明之這件事。”
……
“我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我是不敢要。”
……
夏明之聽了幾句,就勃然變色。
而元姝重新站起來,她看着窗外的日光,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她想起了六年前高中的時候,她還是一個懦弱膽怯的beta,就因爲敏感害羞,差點被當時的老師性侵,是阮卿發現以後,想辦法引開了老師,拉着她飛速地奔跑出去,跑得自己都跪在地上,還要叫她快走。
一轉眼,居然六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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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後。
夏明之帶着那個檔案袋和錄音筆離開了元姝的辦公室。
他用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這裏,開着車去了嘉和醫院。
元姝剛剛告訴他,阮卿今天在嘉和醫院,做第二次抽血檢查,確認自己是否懷孕。
而就在他離開的時候,元姝告訴了他最後一件事。
“有件事你可能也不知道,”元姝抱着手臂,站在窗口,她的眼睛在日光裏染上了一點金色,像冰冷的捕獵者的眼睛,“阮卿四年前,之所以設計你標記他,是因爲他以爲自己懷孕了,驗孕棒的結果出錯了,讓他爲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孩子,鋌而走險。”
夏明之開着車去往醫院,在下午四點的陽光裏,他似乎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自從阮卿回國以後,他沒有一天不在患得患失,每一天都惶惶不安,他不明白阮卿怎麼能在經歷這麼多以後,還不計前嫌地回到他身邊。
他也不敢相信,阮卿會跟他走到最後。
因爲他不值得原諒。
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對於阮卿來說,對於那個愛他的,絕望到放棄一切,都不能放棄他的阮卿來說。
他即使是個無可救藥的罪人,也是阮卿最喜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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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明之衝進醫院的時候,阮卿剛剛站起身,去拿檢查單。
他沒有發現夏明之就在離自己十幾米的地方,慢慢地站起身,低頭看了下手上的東西,然而就轉身去拿檢查單。
他在人羣裏並不算高,然而只是背影,也清瘦挺拔,讓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夏明之看着阮卿的背影,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這四年已經如流水一樣過去了。
他錯過了阮卿的畢業禮,讓阮卿一個人孤獨地站在花樹底下,在照片背後,彷彿輕描淡寫地寫了一句“我有點想你了。”
所有濃烈的愛恨,四年裏的輾轉反側,一頁頁壓縮下來。
到最後,原來只剩下這一句。
我想你了。
夏明之看着阮卿一步步走遠,他終於邁開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