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師叔嗓音清澈,平日朗聲談笑時已經能叫無數少男少女迷醉不已,他若壓低下來,這樣附在耳邊一聲聲喚誰的名字,恐怕沒一個人能阻擋這樣的殺傷力。
路彌遠。彌遠。
拒陣隔絕萬籟,能聽見的只有彼此的呼吸,以及沈蘊在意識裏喚他的聲音。他咬字溫柔極了,像是一團柔軟的絨毛拂過耳畔,而尾音裏那一點無辜笑意,更像是絨毛裏伸出的尖尖小爪,想要將對方的心也悄悄勾走。
這太狡猾了。
沈蘊能在心裏想他什麼事?能是他想的那種事嗎?
在沈蘊看不到的地方,路彌遠收緊了手指。
他面上依舊保持着一個師侄應有的表情,不敢讓對方看出一絲破綻,毫不避讓的與那雙明亮藍眸對視。而在他看清對方瞳中那抹狡猾與志得意滿的剎那,路彌遠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果然,這恐怕又只是沈蘊逗小孩的遊戲罷了。
“在想我臉上沾了什麼東西。”路彌遠道。
“錯了。”
“在想一會和我去喫什麼宵夜。”
“錯了。”
“在想明天和我練哪套劍譜。”
“錯了。”
路彌遠一連說了幾個回答,沈蘊全都否決,小師叔有點不滿意了:“你怎麼越猜越偏啊,和喫得用的玩的無關,只和你有關。”
心沒來由地跳快了一拍,那個不敢冒出的念頭固執地從泥濘中鑽了出來。路彌遠嗓子有點發緊:“我?”
沈蘊點頭:“對啊。快猜,繼續。”
耳畔那個聲音也跟着越喚越快,像是在催促他一樣,路彌遠深吸了一口氣:“你是不是……”
“哎,你看那是不是師尊?!”沈蘊一下子站了起來。
路彌遠:“……”
遠山極目之處的確有一個茫茫黑點,朝着丹成山的方向愈來愈近。沈蘊心頭雀躍,揮手解開拒陣就要去迎接,路彌遠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師叔還沒聽我最後答案。”路彌遠直視着他。
沈蘊挑了下眉:“你說。”
路彌遠輕聲道:“是不是我也是師叔在乎的人,所以師叔不想我也離開。”
沈蘊楞了一下,然後泄氣一般揉了一下他的腦袋。
“這我還用想啊,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嘛!你能離哪去?”沈蘊哼哼兩聲,“非常可惜,路彌遠小朋友的最後答案,還是錯了。”
路彌遠:“……”
“這樣吧,”沈蘊笑道,“這個猜猜樂我先保留着,等你什麼時候猜中了,我自然會告訴你。”
二人說話時,那個御行的身影也越來越近,不過片刻便已可辨身形——確實是司君齊。對方顯然也看見了他倆,徑直朝着山門而來。沈蘊揚起笑臉正要朝他揮手示意,卻見對方在距離地面還有數丈之高的半空中直直墜落!
“——師尊!”
沈蘊二人臉色大變,連忙趕了過去。
司君齊在弟子面前從未有如此狼狽的時候,他靈力耗盡,剛剛那一下全無防護,摔得結結實實,聽見二人的腳步聲後,只堪堪半跪着從地上掙扎起來。
他擡起頭,看到沈蘊的詫異目光後朝他搖了搖頭,低聲嘆道:“莫慌,不是我的血。”
“是碰到鬼物了嗎?”沈蘊反應過來。
“算是吧。”
沈蘊見司君齊臉色青白,頰上甚至還濺着點點血沫,黑衣上散發着一股極其濃烈腥臭的血鏽味,便知他肯定是與鬼物經歷一場血戰。他心裏擔憂,伸手想扶師尊一把,卻被對方避開了。“師尊?”沈蘊愈發驚訝。
“不用。”司君齊看向了一旁的彌遠,“彌遠來扶。”
“是。”
路彌遠點頭上去,在攙住司君齊右臂的瞬間,少年背脊頓時一僵,司君齊卻神情自若地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勉強站了起來。
“我自己什麼狀態我自己清楚。”司君齊打斷了他,淡聲吩咐道,“彌遠扶我回觀風院,阿蘊你回聚宴堂,告訴大家不必等我,自行開宴即可。”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這段時間會開陣靜養調息,也順便告訴寧微他們不要打擾。”
說罷,他便不再理會沈蘊,示意路彌遠攙着他朝山門的方向而去。沈蘊沒料到等了一天的師尊居然等到的這種結果,他咬了咬牙,擡腳就要跟上。
“拒。”結果司君齊一個字眼,就讓他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等他破開司君齊的拒陣,恐怕觀風院都已經被“拒”上了,沈蘊氣得踹了一腳空氣牆,青年焦急之際,耳畔驀然響了一聲路彌遠的聲音。
沈蘊。
戒指上微光亮起,像是有一根無形紅線穿透了司君齊立下的厚厚壁壘。沈蘊擡眸,看見前方路彌遠朝他的方向側過了臉,朝他悄悄做了個口型。
師叔放心。
“……”沈蘊磨了磨牙,又踢了一腳空氣牆。
另一邊路彌遠不敢耽擱,飛快地將司君齊扶到觀風院中。剛一進院門,司君齊腳下一軟,他猛地推開路彌遠,哇地一聲嘔了一大口血出來。濃烈的暗紅撒在皎白雪面上,看起來觸目驚心,隱隱約約間,似乎有幾縷黑霧如冬日哈出的暖氣般從滾燙熱血上騰起。
路彌遠退開了一步,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的指縫,掌紋,每一寸皮膚都已染上了和地面那攤液體同樣的顏色——司君齊身上根本不是黑衣,那是從萬丈血海里淌過之後,才能浸出的顏色。
“掌教,你鬼氣入體了。”路彌遠一針見血。
“……我知道。”
司君齊垂着頭,他平復了一會呼吸後,勉力站直了身子,朝路彌遠捋起袖子。
他的右臂,已經不能稱之爲人的胳膊了。原本光潔修長的胳膊腫脹潰爛,沒有一處完好肌膚,血脈之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起伏竄動,甚至還能聽見從骨髓深處傳來若有似無的小兒夜啼,鬼哭狼嚎。
“我還能活多久。”司君齊問道。
路彌遠掃了一眼這條胳膊:“最多三天。”
“太短了。”司君齊搖頭。
“掌教需要多久時間。”
“一年……不,再給我半年就夠。”
路彌遠靜了一會,他伸手解下了腰間的六合印,遞給了司君齊:“您拿着吧。”
男人沒有接:“你不需要了嗎?”
“六合印的確很好用,但它對我不過是第一重鎖罷了,我有第二重鎖。”
“第二重鎖?”
“掌教知道我在三千淵底沒有六合印那幾年是怎麼熬過來的嗎?”
路彌遠淡淡地笑了笑:“他的名字,比六合印更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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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龍域伏罪宮。
伏罪宮四百年前並不叫伏罪宮,而叫燮伐宮,是龍子陰崖的殿所。龍染之戰後,龍王萩律便將陰崖拘禁在此,並在宮外周圍立下了十八道囚龍柱,一旦罪龍陰崖意圖越獄,便會降下無數烈雷將他劈得體無完膚。
光陰流逝,當年廣聚龍域豪傑美姬,門庭若市的燮伐宮,如今卻如空闊死城,散發着枯朽凋敝的氣息,高聳的囚龍柱上龍目猙獰,俯視着正緩緩走向殿門的青年。
萩律進來時腳步很輕,但還是被陰崖聽見了。只見一件物什從暗處飛來,直直砸向萩律的腦袋:“滾!!”
萩律躲了一下,那隻杯子從他頰側擦過,在青年白皙面龐上劃開一道細細血痕。他伸手抹了,捻着指腹上的血漬看向前方。
“哥哥,你又生氣了嗎。”龍王柔聲問道。
“萩律,你別他媽來噁心我。”陰影裏的那個人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