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暗夜中疾行,樹影轉瞬就從身前掠過。

    謝聽雲利用一切可遮擋之物來掩飾自身氣息,直至跑至城外林中,那股危險之氣才漸漸消散。

    他喘息着,墨色眼瞳警惕地觀察着四周。

    葉隨風動,周遭看起來如常寂靜。

    然而下一瞬,一道寒芒自後背而來。

    謝聽雲反應迅速,側身躲開,那隻塗有劇毒的銀鏢劃破空氣,利刃重重嵌入不遠處那顆粗壯茂盛的老樹身上。綠色粘稠的液體順着樹幹溢流在地面,樹妖發出尖吼,頓時打破沉寂。

    只聽暗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旋即就見八九個肩披黑色斗篷的男人將他團團圍住。

    ——正是之前刁難過他們的一行人。

    看這架勢,是找他算賬來了。

    “先前與你的那個小娘子呢?”

    那人上前幾步,目光較爲不善。

    謝聽雲抿了下脣,冷聲道:“走了。”

    “走了?”他冷笑,“去哪兒了?”

    “不知道。”他說,“我們不熟。”

    聞言,幾人的眼神更加兇險。

    “那女人先是傷及我部下,又搶走我們隨身之物……”他特意頓了下,“你若老實交代,姑且還能饒你一命,既然你不說,也別怪我們不客氣。”

    他向身後示意一眼,未等謝聽雲反應,衆人一擁而上。

    一開始他還應付兩個來回,奈何對方人多,謝聽雲逐漸招架不住。

    混亂的纏鬥當中,一記烈掌劈向後背,剎那間氣血翻涌,碎骨之痛讓他踉蹌地跌倒在冰冷的泥裏。謝聽雲重重咳出一口污血,尚未爬起,一隻腳就踩上了他的胸膛。

    他被按在地上,毫無尊嚴,而那幾人就在紅月下鄙夷地注視着他。

    “常聽人道,九幽泉有一絞夜鬼。我還以爲他有通天的本事,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

    謝聽雲掙抵兩下,見掙脫不開,索性作罷。

    那人順勢蹲下,用匕首在他臉上拍了兩拍:“被那女人搶走的儲物袋裏所裝的是城主所需之物,你最好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那女人在哪兒。”

    重溟生平喜愛青雲界的珠玉寶石,爲博城主歡心,他們山門上下費心不小,才集來各種品相色澤的寶珠。卻未想到走到半路時全被他們搶了去。

    壓在胸口的重量讓他呼吸發沉,謝聽雲凝着他,目光中竟滿是冷漠倔強。

    這顯然惹怒了幾人,他不再客氣,一把薅住謝聽雲頭發,強行把他拉扯起來,咬牙切齒道:“你長住九幽泉,不會不知城主脾性,惹惱他,我們大家誰也別好過。”

    謝聽雲說:“與我何干。”

    他一怔,狠下心便是一頓拳打腳踢。

    謝聽雲從不畏懼這點皮肉之苦,他從小面對的就是這些,生平早已習慣,任憑怎麼打怎麼罵也一聲不吭。

    “大人,這是什麼?”

    謝聽雲別過頭,落在身前的竟是那隻玉簪。

    簪子從他事先包好的帕子裏脫出,在月光下折射出昳麗的碎影。

    謝聽雲瞳孔緊縮,終於失去先前冷靜。

    他迅快伸手,然而指尖還沒有碰到簪子,銳利的匕首便狠狠從他掌心穿過,將他的手掌釘在了地面。

    血液橫流,謝聽雲似感知不到疼痛,猩紅的眼瞳牢牢鎖在玉簪之上。

    那人撿起簪子在手間把玩,倏爾笑了:“是送那小娘子的?”

    “還我。”

    他嗤了一聲,手一用力,玉簪被他捻碎成粉霜。

    銀色的碎末在謝聽雲眼前飄散,轉瞬便被夜色吞噬。他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望着殘留在泥土裏一片白霜,心裏頭越來越冷。

    對方難消恨意,再次踩上嵌入到他掌心皮肉的那把匕首。

    骨肉綻裂的聲音在濃夜裏顯得毛骨悚然,他咄咄逼人:“你願意耗,那我們就陪你耗,就留你一條命,看看那小娘子願不願意來尋你。”

    說罷,腳尖用力擰了擰。

    謝聽雲緩慢擡頭,亂髮下的一雙眼陰鷙而暴戾。

    正當那人還想說點什麼的時候,一股陰冷邪氣忽然將之裹挾,那隻壓在謝聽雲手背上的腳被迫拿開,接着搖搖晃晃地倒退兩步。

    謝聽雲看向他的眼神中透出一抹邪佞,心隨念動間,就聽耳畔傳來清脆的“咔嚓”聲,共四響,身前之人的雙手雙腳瞬間斷裂。

    周圍人完全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麼。

    謝聽雲狠力拔出掌間匕首,握緊那把血淋淋的刀子,一點一點從地上爬了起來。

    隱隱紅光纏繞在他周遭,森林的壓迫感令整片暗林淪陷冰點。

    衆人望而生畏,小心翼翼地和他拉開距離。

    謝聽雲一步一步向先前的施虐者接近。

    因四肢俱裂,如今他渾身動彈不得。謝聽雲在那人面前站定,眼瞼耷拉,臉上除了冷漠再無其他多餘的表情。

    絞鬼者善殺。

    自他身體裏傾流而出的紅光不是魔息,更不是靈氣,而是殺意,那股殺意足以讓他不動分毫,便能讓在場幾人灰飛煙滅。

    先前還氣勢洶洶的一行人總算在此刻感到恐懼。

    謝聽雲仿若沒看見他眼底的驚恐,血跡斑斑的掌心憑空一收,跪倒在眼前的男人立馬露出類似窒息的神情。

    他一點一點擡手,地上的男人也跟着一點一點的被拖離起來。

    因痛苦,男人不住在半空中扭動掙扎,就像是一條蟲,拼盡全力也沒有撼動他一根手指頭。

    謝聽雲就那樣冷眼看着,眉目無波,比寒潭還要漠然。

    “殺……殺了他。”

    男人艱難擠出三字。

    其餘人等反應過來,聚集氣息朝他殺他。

    謝聽雲身形未動,手指一勾,幾人便被鬼煞氣鎖住丹田,再一用力,丹田瞬間爆裂。只是眨眼之間,幾個大活人便化作灰燼散於眼前。

    爲首的頭領面露惶恐,驚恐懼怕一直蔓延至骨髓。

    “現在……你還覺得我不過爾爾嗎?”

    紅色的炎火鬼紋在他臉上燒灼,蜿蜒紋路似藤蔓般擴散,直至擴散進雙眼。

    男人看到原本躺在他腳邊的影子慢慢從地面脫離,一點一點起身,最後飄站在他背後,黑影宛如深不見底的渦旋般吸食着世間所有生命,土地乾涸,草葉枯萎,天地歸爲死寂。

    謝聽雲立於蒼茫萬象中,縱使一言不發,也令人由衷生畏。

    男人嚇得涕淚橫流,“我、我把簪子……”

    少年嗓音寂冷,只說出一個字——“殺。”

    肩後的邪影覆蓋而上,片刻不到,他連身帶魂的被邪影蠶食殆盡。

    它顯然還不滿足,又風捲殘雲地將其餘屍體也一併吞了乾淨。

    身魂爲一體。

    被邪影所食的魔息絕大部分都進了謝聽雲身體。丹田氣海一次性難以吸納,近乎讓他走火入魔。

    謝聽雲毫不在乎。

    他身形寂寥地站在空闊當中,垂眸瞥見地上的那塊帕子隨夜風搖曳。謝聽雲輕一揮手,帕子落在掌間,可是裏面再也沒有了那根玉簪。

    ——爲何如此。

    恨意,怨氣。

    他就像陷入到十惡業地獄,世間所有的憎惡都朝他一人傾來。

    謝聽雲心有不甘,面上鬼紋跟着加深。

    “謝聽雲——!”

    直到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才讓他恍然驚醒。

    “謝聽雲,你在裏面嗎?”

    雲晚的聲音越來越近。

    嗅到這股氣息,仍不滿足的邪影竟還想衝過去。

    謝聽雲急忙擡手將邪魂召回。

    [殺了她。]

    腦海裏傳來森冷的暗示聲。

    他是四魂七魄的絞鬼,本就是由天地冤惡所化,在吸食過那麼多魔息後,這隻邪魂足以能抵侵識海,影響他的神知。

    謝聽雲至今記得多年以前,邪魂控制着他殺虐了一整座山門。

    ——那些人所言無錯,他就是個怪物。

    徹頭徹尾的怪物。

    [殺了她……]

    不能殺她……

    [殺了她,馬上。]

    不能,那可是……唯一對他好的人。

    在這世間無人愛他。

    卻偏偏有人出現在他面前,告訴他——

    “我來渡你。”

    他身陷靈惡域,哪是說渡就能渡的。

    也是奇怪。

    他明明猜忌多慮,卻聽她說那番話的一瞬間,便毫不猶豫信了。

    邪魂牽扯着他所剩無幾的理智,識海大門震盪,身體隨時會被邪魂奪取。

    若在以往,他必定冷眼旁觀,可現在……

    謝聽雲緩慢擡掌。

    稀薄的氣息在掌間聚攏,他的眼角閃過一抹平靜,緊接着,掌心重重揮向丹田蘊氣處。

    這一掌直接震碎丹海,尚未被吸納的殘息四散,一同散去的還有這些年的修爲。損了靈田,邪魂難聚,漸漸地爬俯於地不再動彈。縈繞在腦海裏的惡意也跟着消散。

    他喉頭髮苦,又吐出一口鮮血。

    撐在地面的掌心再也支架不住身體的重量,身子一歪,頓時跌倒在地。

    燭火逼近,視線模糊中,謝聽雲聽到她說——

    “謝聽雲,我找到你了。”

    他半眯着眼。

    裙襬搖曳,暗香襲來,他也想在此刻告訴她——我不會傷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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