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隔着衣衫,雲晚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滾燙。

    她玩味地看着他驚慌失措的表情,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收緊一寸。

    謝聽雲四肢僵硬,好半天才調整好氣息,聲音不穩:“我揹你走。”語氣稍作停頓,見她沒有表態,謝聽雲頗爲小心地拽開了她的手。

    一旦鬆開禁錮,他立馬長舒口氣。

    謝聽雲半蹲在雲晚面前,拍拍肩膀:“上來。”

    雲晚含脣一笑,乖巧地俯在了他的脊背上。

    少年的後背不算寬闊,許是夜裏寒露重,微冷。她緊緊貼過去,柔軟纖細的兩條手臂環繞住他的脖頸。魔界的氣息的確讓她通體不適,此刻緊挨着他卻有了幾分安心感。

    雲晚閉上眼,漸漸將自己與周身氣息摒棄。

    兩人很快來到客棧,考慮到魔界魚龍混雜,雲晚又是女子,謝聽雲特意要了間上等房。

    回房後,他用自身淺薄的修爲在房內四面設下結界,此結陣雖不足以抵禦外敵,卻能將魔息抵隔在外。做完這一切,他纔看向她:“用讓店家送些喫的來嗎?”

    雲晚搖搖頭:“不了,我歇一會兒就好。”

    “哦。”謝聽雲頓了頓,“那……”

    看出他還想去外面,雲晚便說:“你不用管我。賣東西的錢你自己收着,想要什麼就買點什麼,不用省。”她有些可惜,扯了扯嘴脣,“……原本我還想陪着你呢。”

    小孩可憐。

    估計從小到大都沒有像同齡人那般逛花會過燈節,她本想借此機會好好彌補他所錯過的缺憾,如今可好,別說彌補,她連出行在外都有些困難。

    謝聽雲睫毛微扇,輕聲吐出一個“好”字。

    他果真沒有逗留,麻溜地帶門離開。雲晚依在檻窗前,自二樓向下看,萬千繁華盡擁眼底。熙熙攘攘的街巷上,那道削瘦挺拔的高影很快就消失在燈火盡頭。

    雲晚輕哂,這小沒良心的竟然真就拋下她走了,嘖。

    她重新合窗,折身前往舍內,放下牀前幔帳,闔眸打坐。

    **

    街景喧鬧。

    到處都是謝聽雲從未見過的新奇玩意。除了魔修,還有不少慕名前來的妖修。赤邪城一向包羅萬象,又逢節日,哪怕見到小妖也沒有輕易驅逐。

    他正是貪玩的年齡,哪怕再過早熟,依舊免不了被身周事物吸引。好在謝聽雲自制力強,就算好奇也沒有被牽絆住步伐。他隨意找了家店鋪將東西賣掉,拿着換來的幾百魔石在街上轉悠。

    很快,謝聽雲的注意力就被路邊的首飾攤勾住,原地躊躇片刻,他踱步上前。

    見客人上門,正懶洋洋依在雕花樁前的攤主立馬上前,“這位小公子想要些什麼?”

    攤主乃是蛇精修煉成魔,紅脣細腰,輕薄的紗衣罩着凹凸有致的身軀。她慢悠悠晃着蛇骨扇,見謝聽雲清雋不凡,順勢朝他拋來一個媚眼。

    謝聽雲熟視無睹,在攤上認真挑選一番,然後拿起其中一隻玉簪,“這個怎麼賣?”

    女子張開五指比了個數,“五百。”

    五百……

    謝聽雲摸着口袋,他剛纔只賣了三百。

    看出他的窘迫,攤主細長眉毛向上一挑:“看你模樣俊秀,收你三百。”

    三百……

    謝聽雲那雙好看的眉頭緩緩皺起。

    攤主不耐,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公子,你莫不是連三百都沒有?”

    謝聽雲不語,握着玉簪的手微微收緊。

    這根花簪做得較爲精緻,看做工像是出自上界,翠玉珠下還墜着幾朵流蘇。謝聽雲可以想象到雲晚戴着它走路的模樣,一步一晃,甚是秀美動人。

    他耷拉着眼瞼,一番天人交戰後,把裝有三百魔石的錢袋子丟過去,“我要了。”

    女攤主收好錢袋,終於展顏:“用幫公子包起來嗎?”

    謝聽雲搖搖頭,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那個……”

    女子掀了掀眼皮,耐心等他開口。

    謝聽雲道:“你能教我綰髮嗎?”他微一停頓,“簡單的髮式便好。”

    攤主一愣,接着莞爾一笑:“是要給你心上人綰髮?”

    心上人?

    謝聽雲從未想到這一茬,怔了怔,竟也沒有否決。

    女子以蛇骨扇掩面,眼梢溢出絲絲笑意,接着一合折扇,攤位瞬間收入扇裏。

    她擡了擡下巴:“剛巧也不忙,小公子隨我來罷。”

    謝聽雲有些警惕。

    女子側眸道:“你又想讓我教你;卻又不敢信我,若你不來……”

    謝聽雲不再猶豫,乾脆跟了過去。

    女子扭着水蛇腰走在前頭,先是穿過幾個街口,又進入一條暗巷,到了盡頭,扇子在牆前空敲兩聲,一扇木門憑空而出。

    女子推開門,回頭對謝聽雲說道:“進來。”

    謝聽雲在門前猶豫,遲遲不肯上前。

    女子無奈喟嘆:“我又不會生吞了你。這是我家,我總不能在大街上教你綰髮吧?”

    她的確沒什麼二心,更不敢對他如何。

    她好說也是修煉了百來年的蛇精,眼神兒可明亮着呢。雖說謝聽雲的修爲不值一提,但根骨不凡,若惹惱她,到頭來難過的還是自己。

    謝聽雲眼睫抖索兩下,不情不願地跟了進去。

    女子並未扯謊,此處確實是她的陋居。也沒囉嗦,帶着謝聽雲徑直來到梳妝檯前,坐於鏡子拆去滿頭朱釵,“被你看上那姑娘是什麼臉型?”

    謝聽雲細想一番:“瓜子臉。”

    蛇精:“皮膚白嗎?”

    謝聽雲搖頭:“不白。”

    蛇精:“眼睛大嗎?”

    謝聽雲又搖頭:“不大。”

    女子從鏡子裏看她:“胖嗎?高嗎?鼻子是小巧鼻,還是塌鼻樑。”

    謝聽雲一五一十地回:“不胖,不高,塌鼻樑。”

    攤主聽得只翻白眼:“聽你這話,這姑娘是一點優點都沒有。”

    謝聽雲頗爲實誠:“我不看皮囊。”

    攤主聽後,低低地笑出了聲。

    謝聽雲不知她在笑什麼,想到雲晚獨自在客棧等候,頓時不客氣地催促:“能快些嗎?我還想早點回去。”

    女子嗔他一眼:“你這小公子空長得好看,卻一點也不會說話。罷了,看你對那姑娘還算上心,我也不和你計較了。”她勾勾手指頭,“湊近些,我只教你一次。”

    謝聽雲乖乖巧巧地走近兩步。

    蛇精照着鏡子,動作緩慢地將長髮盤起,每一步都做得細緻。謝聽雲看得認真,生怕一眨眼就錯過重點。

    女子手巧,兩三下就將柔順的長髮收挽成簪,再用玉簪固定,顯得乾淨又大方。

    “會了嗎?”

    謝聽雲誠實的搖了搖頭。

    剛開始還能看得明白,結果到了後面就全亂了,最後連一開始的步驟都記不太清。

    女子深深吸氣,忍耐下:“也罷,我好魔做到底,再教你兩次。”

    蛇精不厭其煩地教;謝聽雲一遍一遍地聽,幾次三番之後,他終於記住了所有步驟。蛇精仍不放心,便讓他用自己的頭髮練手。

    謝聽雲一個男子梳女子的雲鬢未免奇怪了些,但他也不想用蛇精的頭髮練,最後心不甘情不願,只能對着銅鏡自己給自己梳頭。

    他的長髮多而濃密,手又拙笨,嘗試兩次均以失敗告終。

    謝聽雲不肯死心,又接連嘗試兩次,終於勉強地綰出蛇精教給他的髮鬢。

    鏡中的少年眉目冷清,頂着女子頭,顯得極爲滑稽。

    他沒有給急於拆開,反而瞧着出神,片刻,又不安地問道:“若她……不讓我給她梳頭,要如何是好?”

    蛇精語氣慵懶:“今日不讓就明日,明日不讓就後日。她若不厭你,總有一日會讓的。”

    她若不厭你……

    謝聽雲低眉垂眼,低聲喃喃:“她心悅我……”

    蛇精拍了拍謝聽雲的肩膀:“如此你還慌亂什麼?快些回去吧,免得那位姑娘等你心急。”

    謝聽雲回過神,迅速地拆開頭髮重新束成馬尾。站起身,這次很是有禮的作了一揖:“多謝幫忙,等日後……”

    “好聽的話就不必說了。”女子重新折開扇子,半是玩笑半是認真,“我一介小魔,可不敢和你這絞夜鬼扯上關係。”

    他魂息不同尋常,但凡有點修爲的就能看出他是千年難遇的絞夜鬼。蛇精雖不後悔幫他一次,但也不想和他有所牽連。

    謝聽雲早已聽慣這話,心裏並不感到失落,相反還有些感激。

    旁人對他不是避之就是厭之,她明知他的身份,卻依舊肯幫忙,這對謝聽雲來說就是莫大的善意了。

    謝聽雲再次頷首致謝,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

    他在蛇精那裏耽誤半天,再出來時已是丑時。

    邀月節早在子時結束,街上的攤鋪大多也都撤去,四周人影稀疏,點亮在高塔上的祭月明燈襯着這夜城越發的淒涼鬼魅。

    距離客棧還剩幾步路時,謝聽雲那根一直沒有收回的靈線劇烈的震動起來,氣息與湖畔那時完全相同。

    也就是說……那日偷窺的根本就不是雲晚。

    謝聽雲神色一凜,腳步驟然停下。

    他最後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客棧,狠心收起靈線,閃身跑向完全相反的一條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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