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悲哀的感情被他好不容易壓制下去一點。可現在,他那絲絲縷縷的哀傷又盤旋而起,簡直快涌上喉嚨。昔日情人的話語好像音量擴大無數倍在耳邊,“你就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吧!”震得他胸口一陣陣發疼。

    公園後那片寬闊可見的馬路上,也就是貴族私人墓園那邊。

    在白色大理石臺階上,站着那個令他難以忘掉的女人。

    她就是卡蜜兒小姐——倫敦出了名的美人兒——嬌豔之嬌豔——美麗之美麗!她今天穿着葬禮的喪服——一件連帽的黑色厚披風,和一頂黑色的蒙面頭紗。

    是路易斯表哥早上送給她和弗洛拉的。

    但卡蜜兒對這件披風無比的厭惡,她暗暗地埋怨着,懷疑起這位曾在時尚之都遊學過的表哥。

    路易斯表哥的審美也太老土了一點,這件披風雖然暖和,但什麼裝飾都沒有,樸素極了,這根本讓人看不到她裏面穿的黑色厚鵝絨長裙。

    根本不然。

    奧斯卡在隔着馬路的樹林裏被她今日的裝束驚呆了,卡蜜兒現在渾身散發出一種簡約大方的美麗,他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因爲她從來不肯這麼打扮,真是令人喜歡極了!

    黑色的披風一被寒風吹過,顯得她嫋嫋婷婷的身體好像在微微發抖,猶如那不勒斯的微風吹拂着草叢中的百合。

    她那頭爲夜間舞會而精心梳理,此刻卻尚未完全蓬鬆、綴上各種珍珠寶石的頭髮,像抽芽的風信子般捲曲地一圈一圈盤繞在她頭上。卡蜜兒那雙晶瑩的大眼睛並沒有朝下去看那座埋葬親人的墳墓,而是完全凝視着一個不同的方向。

    該死!她在看一個青年!

    那個青年有着在人羣中十分突出的高個頭,一頭黑色的頭髮。

    是那天馬車上的男人。

    路易斯身着一身純黑色羊絨西裝,胸前的冬青葉是他全身唯一的色彩奪目之處。他筆直地在寒風裏站着,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尊嚴肅的雕像。

    突然,他接過牧師手中的十字架與經書,開始念爲下葬人準備的悼詞。奧斯卡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能看到那張合的兩片薄嘴脣裏時不時露出的光潔牙齒。

    他潔白修長的手指此時正握着銅製的十字架,全身上下衆多的黑色襯得他皮膚白皙,嘴脣紅得豔麗,透露出一股陰冷氣質,讓到處都是灰白大理石的墓園成爲他絕佳的背景。

    這畫面簡直驚人的協調!

    而那隻吸血鬼雕塑在張口說話時彷彿突然有了生命,他那大理石般潔白的面容,神仙般的嘴巴和下顎,潔白修長的手因爲翻閱悼詞而不停地動作着。總之,奧斯卡從來沒見過像他那種完全符合古典美的面容,如若把羅馬皇帝康茂德那副大理石面容除開另算的話。

    這一切,或許早該被注意到了。

    卡蜜兒喜歡的一向是這般引人注目的男人。

    奧斯卡垂下沾染上幾分哀傷的大眼睛。一個冬日清晨上的葬禮鏡頭生動地定格在他腦海裏,美麗的小姐與神祕的男人,莊重的牧師與沉重的氣氛,在他正對着的畫板上浮動,他無法忽視腦袋裏這一再美好不過的場景,這不正是繪畫的優質選材嗎?

    他又無比心痛地看了一眼卡蜜兒小姐,決心把這個場景創作出來。他要把這幅畫送給卡蜜兒,作爲他們訣別的禮物。

    專心畫畫的奧斯卡很難會受到打擾,爲了琢磨某個細節,他甚至會特意停下來,盯着畫板思索很長時間,以至於他完全顧不上看對面的貴族馬車以及心愛的卡蜜兒小姐是什麼時候消失的。

    公園人來人往,偶有幾個行人駐足,問他今天還做不做畫肖像的工作,奧斯卡禮貌地向人致歉,旋即又投入進去。

    所以當作品完成後,他放下畫筆,認真已久的、繃得毫無表情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微笑。這畫真是太棒了!

    只是此時胃部突然發出一陣巨大的咕嚕聲,抗議他犯下嚴重的飢餓惡行。奧斯卡揉揉肚子,邊等待顏料幹掉,邊毫不謙虛地想,嘿,真的,他非常滿意!

    “你好,年輕人。”

    奧斯卡循聲,轉身一看。一個穿着酒紅色貴婦裙、頭戴同款禮帽的婦女正站在他身後,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很喜歡你的畫,你叫什麼名字?”她說。

    奧斯卡突然就赤紅了臉:“您好,夫人,我叫奧斯卡·艾德里安。”

    “好的,艾德里安先生。我是倫敦城的卡麥爾女公爵。我剛剛看了很久,我在想,你也許可以把畫出售給我,這絕對會讓你的作品充分體現它的價值。”

    “對不起夫人,”奧斯卡拒絕了,“畫上是我心愛的人,而我們剛分手,我並不想……”

    卡麥爾夫人在心底冷笑,這個年輕人想要趁機擡價,這種人她見得多了。

    “噢?我付你十磅怎麼樣?”

    奧斯卡猛然擡頭,顯然對女人的出價十分喫驚。

    十磅!他是被舅媽罵得轉運了嗎?這可是他賣五年的畫都完全掙不到的錢!

    卡麥爾夫人滿意地看着年輕人的神情,接着說:“我從這裏經過很多次了,總是能看到你。馬上就要入冬了,我想你薄薄的花呢外套也該換個新的了,還有你的畫架,它明顯已經不能再用了。”

    奧斯卡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了一眼已經斷了一條腿、臨時被撿來的木棍固定住的老夥伴。

    “十五磅,如何?”卡麥爾夫人看着他猶豫的神情,一個更高的數字從她抹得相當紅豔的嘴脣裏說出。

    再不賣的話,他可真是一個蠢貨了。如果不是他畫得還不錯的話,他那點情懷不值分文。

    卡麥爾夫人向來厭惡這種嘴上說着所謂狗屁情懷的畫家,在她看來,只要花錢,就沒什麼買不到的情懷。算了,只要想想這個肉麻的詞組,就讓她幾欲作嘔。

    面前的年輕人沉默地思索了一番,從遊離的眼神中,我們可知他心中的天人大戰。

    幾秒後,奧斯卡擡起眼睛,正視着面前這個高傲的貴族女人:“實在抱歉,夫人。我想……還是算了……畢竟這是我爲她畫的唯一肖像,我由衷地感謝您的讚美和慷慨。”

    奧斯卡點頭致歉,收拾收拾物品離開了。

    好吧。卡麥爾夫人慍怒地站在原地,她今天真的遇上傻子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走在區街道的年輕人揹着畫架,慢慢地往貧民區的方向走着。

    手頭的錢本應該能撐起這一個月的花銷的,可明天他答應離開舅舅家,去找新住處。

    “窮鬼!省省吧!”

    奧斯卡一頭霧水地仰頭,他看到閣樓上的舅媽,正危險地從窗戶探出大半身體。

    “醜婆娘!也不知道到底誰更窮一點!”

    奧斯卡扭頭看向對面低矮的閣樓,一個抱孩子的婦女也大開窗子,朝她破口大罵。

    緊接着,舅媽高聲罵回去:“你覺得大家都像你這個賤人一樣,把廁所通到見了鬼的天井?”不留喘息的機會,她接着扯着嗓子尖叫:“就算經濟復甦了,你這個賤人也不可能捨得去換個天井口!因爲你這輩子窮定了!髒鬼!”

    “住口!我說換就說到做到!倒是你,髒水亂潑到我家門前!我有哪次來教訓你了?你現在簡直就像只瘋狗一樣,快閉上你該死的狗嘴,別出來丟人現眼了!”

    奧斯卡又扭過頭來看自家閣樓,他相信他的舅媽絕對不會甘拜下風。

    “呵,我丟人?你丈夫出了軌,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亂搞,回來再搞你,你還在這個節骨眼兒生了孩子,我看你現在是被他搞得更發賤!”

    那婦女懷裏的小嬰兒也不知道被吵醒了,還是真的聽懂了,哇哇開始大哭。

    “關你屁事!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舌頭剪爛!”婦女把門窗狠狠一關。

    他的好舅媽果然又贏了。

    舅媽罵完,就斜着眼睛朝樓下的他看了過來。奧斯卡無法跟她對視,他嘆了一口氣,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公爵府裏,路易斯此時正被兩個表妹環繞着,弗洛拉接連不斷地提出要彈鋼琴曲的請求,不厭其煩。

    老爵士坐在沙發上與路易斯談論政治,他的侄子雖然不愛說話,但是如果聊起天來,他是指一旦需要的話,路易斯便絕不會讓人掃興。想來自己的兒子約瑟夫在宮廷中也擔任有職務,可是他對英國與沙俄的爭端問題卻支支吾吾發表不出自己的見解。

    “俄國的勢頭讓人無法坐以待斃,巴爾幹半島的控制權一旦失去,英國在地中海的勢力絕對不保。”爵士說。

    “所以墨爾本勳爵現在還是竭力維持戰後歐洲大陸的平衡。現在法國的拿破崙三世並不具有他大伯那樣的才能和膽量,但法國再怎麼說也是老牌國家。如果在巴爾幹或黑海作戰,大可以放下與法國的深仇大恨,在背後支持它抵抗近東沙俄的擴張。”

    “也要建立在法國於埃及問題的讓步上表現出足夠友善的話。”男人說。

    “我們必須承認法國在技術上的優勢,這一點,我在遊學時就已經見識過了,即使在它的戰場很有限的情況下。”路易斯說道,他靠在柔軟的沙發裏,黑色的髮絲貼着眼睛,似是有些困了。

    “無論如何,法國總會是最後的贏家。神聖同盟,馬上就要解散了。”爵士嘲弄地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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