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着粗氣的年輕人總算在另一條街的街角趕上了遊行大隊。他再次上前問好,輕聲說:“看守先生,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麻煩您能手下留情一些。”

    奧斯卡朝他賠笑着。

    看守看着塞進手裏的一英鎊,驚訝地挑挑眉,他沒看出這個衣着寒酸的年輕人出手會這麼闊綽。看守馬上回應以相當滿意的笑容,露出一排牙齒,其中兩顆犬齒黃得最是嚴重。

    說完,看守馬上給伯頓舅舅拆下了脖子上的鐵枷,又招手讓人把舅媽的裙子蓋下來。隱私部位終於被布料蓋住了,舅媽現在卻哭得更加激烈了,聲音大的猶如她平時教訓人時洪亮的嗓門一樣。

    “拿錢辦事,效率極高。”看守衝奧斯卡揚揚錢幣,“走過這條街,今天的遊行就到此爲止吧。”

    “我的好外甥……好外甥……好啊。”舅媽含混不清地說,她的嘴邊居然慢慢淌出血來。奧斯卡雖然不喜歡舅媽,但還是很同情她現在的處境。豬形的口鉗裏還有嘴部放入了鐵舌,只要被禁錮的人隨意說話就很可能會把舌頭攪爛,這就是維多利亞時代特有的針對容易歇斯底里的女人們的懲罰。

    “舅媽,你先不要說話了,待會我們一起回去。”奧斯卡說着,抱起套在舅舅身上木桶的一邊,爲舅舅的肩膀省去大半的負擔。

    遊行隊伍終於鳴笛,宣告停止。奧斯卡心中如被大赦,趕忙摘去沉木桶。

    已經到了晚飯時間,周邊的人羣卻還是沒有散去,還有小販扒着飯缸看着這邊的熱鬧。奧斯卡幫舅媽解開纏繞在身上的繩子,繩子和木椅都已經卡得她血液不暢,站不起來了。奧斯卡扶着她,一步一步試探地往前挪。

    回家的路正好經過道格老闆的酒館,奧斯卡想起了西蒙。他讓舅舅和舅媽先坐在門口稍微休息,推開了酒館的大門:“道格先生,實在對不起,西蒙他就麻煩您送回家好嗎?”

    道格拿着算賬的筆一頭霧水地看着他:“西蒙?嗯?報社那個小混蛋西蒙?”

    “對,就是他。”這個描述相當貼切。

    “可他早就被人帶走了啊。”酒館老闆說。

    奧斯卡有些疑惑,但並未多想,決心晚點再去找他。他好不容易聽着舅媽一路哭哭啼啼走到家門前,那天與她掐架的婦女偏偏此時“恰好”開窗,陰陽怪氣地問道:“咦?是哪個長舌婦回來了?”

    舅媽狠狠剜她一眼。這仇,她絕對會報的。

    奧斯卡破天荒地被舅媽留下來喫晚飯,對方給他夾了一大塊噴香的豬排,還一反常態地溫柔地和他說話,奧斯卡渾身上下怪彆扭的。

    “奧斯卡,你在新房子裏住的還好嗎?如果舅媽早知道你能養活自己的話,是絕對不會嫌棄你繼續住在這裏的,你這孩子也不愛吭聲。”

    “無所謂的,舅媽。”奧斯卡不知該回復些什麼好,他哪裏來的新房子,這幾日都是在西蒙家的地板上度過的。“伯頓舅舅,這是我口袋裏剩下的一些錢,你今天拿去向區委會求求情,讓他們忘了這事就好了。”

    “這麼多錢?天!瞧瞧,瞧瞧我的好外甥,我就知道。”舅媽把錢接過,喜笑顏開:“舅媽都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了。”

    “行了,收起你那副見錢就變樣的嘴臉吧。”伯頓舅舅說。

    “伯頓,你說誰無恥?”

    “你大可以再大聲一點,讓區委會聽見。”

    “……”舅媽沒再說話。

    就在這時,他們家的破木門突然被叩響了,外面傳來郵差的聲音:“艾德里安先生住在這裏嗎?這裏有他的一封信。”

    奧斯卡起身去開門,連收信人還沒有說什麼,“上帝耶和華啊!”舅媽抽走他手中封着精美的藍色蝴蝶結的硬質卡片就往屋裏走:“伯頓,你的好外甥可真有出息呀!”

    這一張用名貴紙張製成的邀請函。

    上面寫着奧斯卡·艾德里安的名字,他被邀往參加除夕夜卡麥爾夫人舉辦的沙龍。不僅如此,他的畫將出席沙龍展覽,卡麥爾夫人會向衆人隆重介紹他。

    他卻露出了遲疑的神情,這真的,可能嗎?

    奧斯卡清清楚楚記得今天去找卡麥爾夫人的情景。

    年輕人站在正門的臺階上,雙手抱畫,對着卡麥爾夫人可憐地請求道:“卡麥爾公爵,我很高興再次目睹您的芳容。說來實在令人難堪,我的舅舅、舅媽因爲一些原因,被區委會強行拉去遊行。我現在迫切需要錢,不用太多,您給我兩三個英鎊就好。”

    卡麥爾夫人開始露出鄙夷的神情,她居高臨下地看着年輕人:“所以,你現在願意向我出賣自己的情懷?”

    “噢,這種寶貴的東西我可買不起。”

    奧斯卡窘迫地迴應:“不,沒有,並沒有什麼情懷可言。”

    卡麥爾夫人抱臂環胸,舉止高傲極了:“我最反感的就是你這種,仗着自己有點天分,就裝腔作勢的人,令人想吐。”

    奧斯卡咬着下嘴脣,再次懇求:“實在抱歉,拜託您了。”

    卡麥爾夫人好像還不解氣似的,又責難了些什麼,奧斯卡認命地聽着。最後,她抽出十英鎊摔在他的胸脯,一旁的僕人從他手裏取走畫,並“砰”地一聲關上了象牙色的大門。

    所以……

    現在卡麥爾夫人對着衆人,把紅絲絨畫布一舉掀開的時候,他心裏十分忐忑……

    在那個寒冷的清晨,卡蜜兒站在大理石臺階上的那風雲絕佳的模樣,忽然間又浮現在人們的眼前。

    眼前的這位美人兒臉上煥發出一種溫和而燦然的微笑,可見過卡蜜兒的人都知道,這絕對與她給人的帶有攻擊力的印象是不同的。但她絕世獨立的美貌絕不由人們分說,她右臂彎在胸前,緊緊捂着毛皮熱水袋,那團棕色的皮毛將她可愛的小手環繞。

    在她身後還有一個身形挺拔如黃金榆樹,卻沒被畫上臉的男人。

    卡蜜兒掩嘴驚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饒是裝模作樣地參加沙龍,卻根本無法欣賞藝術的貴族夫人們也被它所驚豔。

    人們可以嘲笑他使用的顏料的低劣,但是誰也不能否認他在構圖上的天賦。

    “這是我在公園裏遇到的小夥子,艾德里安先生。”

    卡麥爾夫人滿臉都是欣賞藝術的笑容,對於奧斯卡來說,卻有些扎眼。他現下心裏更加不安,好像這個女人馬上要撕破她的笑容,即將說出什麼侮辱人的話。

    “畫中便是艾德里安先生的心上人——男爵府的卡蜜兒小姐。”

    大廳裏的人們一片沉默,心底卻在冷笑。他們毫不掩飾地打量着這個站在沙發後面的青年,是一副明明白白寫着我一無所有的臉。

    站在中央的奧斯卡感覺自己正被當成猴子一樣圍觀着,只要你盯上他們的眼睛,就好像能夠看到波斯波利斯神廟的飛檐下,那些笑嘻嘻的面具眼中扭曲而出的毒蛇。

    他告訴自己,收起你此時那完全無用的自尊心,奧斯卡。你就當錢不是白拿的,讓這女人出出氣好了。

    但這太侮辱人了,真的,奧斯卡緊緊握着自己的拳頭。

    卡麥爾夫人接着說:“我很喜歡這幅畫上的卡蜜兒小姐,你看她在葬禮上那副楚楚可憐,優雅動人的模樣,簡直可以做全倫敦的典範。”

    卡蜜兒坐在路易斯身旁,親暱地挽着表哥的胳膊,對着大家得體大方地笑,與她平時的模樣判若兩人。起初,她也爲奧斯卡的到來驚呆了,因爲這根本不是他這種人該來的地方。卡蜜兒生怕奧斯卡會在這兒鬧出什麼花樣,讓人看她的笑話。

    “但是在這幅畫裏,很明顯,後面背景裏的男人沒有被畫上臉。這顯然正是今天卡蜜兒帶來的男伴,不爲別人畫上臉,難道是因爲你悄悄作祟的嫉妒心?”她看向奧斯卡。

    全座附和起一片嗤笑。

    卡麥爾女爵接着賣弄學問似的地說:“大師達芬奇曾經說過,繪畫需要科學性和對待繪畫的嚴謹認真的態度,不論你有多嫉妒,都要確保繪畫的完整性和內容的詳細。”

    “不然還有什麼臉面來談你的情懷,就在當時,這個年輕人還要擡價,死活不肯賣給我呢。”

    全座衝他投去毫不掩飾的鄙夷目光,下賤又貪婪的平民,總會這麼令人生厭。

    “那這麼說的話。”座位上突然站起一個氣質陰沉的男子,與此同時卡蜜兒端莊的身姿整個失去支撐往一邊兒倒過去。噢,這可不是一個淑女改有的模樣。

    奧斯卡愣住了,正是那個沒被他畫上臉的英俊青年。

    “蘇格拉底曾說,安蒂諾斯的雕像是被直接雕刻到大理石裏頭的。米開朗基羅也曾說以詩文闡述過相似的創作理念,天才想要表達的創作,絕不可能產生於過分雕琢的石塊之中。”

    “繪畫存在着留白想象的空間,不是很好嗎?”

    他的聲音冷淡又平靜,不容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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