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宣藝坐的位置正對着大門，應栩桐一進屋，何宣藝就擡頭看他。他的眼神是注視的、警惕的，即使應栩桐這麼身經百戰的人，還是被何宣藝這一眼嚇了一下。他趕緊管理好表情，微笑着說：“何導，我回來了。”
何宣藝訕訕地點頭：“嗯。”
“應導應導，你來看看，樣片我都準備好了。”牛小博坐在審片電腦前招呼他。
“好。”
應栩桐先走到自己座位上打開電腦，餘光瞟向旁邊的何宣藝，那人正在電腦前忙着什麼，桌子上的擋板擋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何宣藝要是一直在辦公室的話，就算今天應栩桐的看片、安排、策劃他不插手，想必也得在心裏記上幾筆。
應栩桐無奈笑笑，對牛小博說：“黃老師剛發了一份電子版的審片意見給我，我打出來，咱們照着審片意見看片子。”
“哦哦，好的好的。”
等審片意見打印完，應栩桐終於有機會坐在電腦前，好好看看這部片子。昨天他看項目策劃和腳本時，大概瞭解片子的內容和立意，不過電視節目最與衆不同的地方就是，如果你不看鏡頭，根本無法瞭解整個成片。不同的導演，破題角度、運鏡、剪輯、拍攝風格千差萬別，應栩桐很有興趣欣賞一下何宣藝的“大作”，當然這其中帶着一點僥倖的玩味心理，因爲這部作品僅從商業角度來說，已經被甲方爸爸判爲失敗了，應栩桐相當於被搬出來救場的“救兵”。
來公司上班之前，應栩桐找過幾部何宣藝的片子來看，雖然還沒總結出“何導”的個人風格，但對他的片子有一個整體的感覺，這回看《新時代新青年》，應栩桐發現了一件事——何宣藝的片子，鏡頭的設計感較弱。
這個“較弱”不是指爛，而是與科班學編導出身的應栩桐相比，何宣藝的鏡頭設計顯然沒那麼精緻。當然這並不是說何宣藝拍的不好，他的片子有一種比較獨特的紀實風格，可這種感覺放到要求主持人強行出鏡的“新青年”中，顯得不倫不類——何宣藝想走紀錄片路線，展示新時代下主人公努力奮鬥的身影，但主持人的出鏡破壞了主人公在大城市作爲個體奮鬥的力量感；同時從電視學上來講，主持人的作用是連接觀衆與節目內容，削弱了作爲第三方的客觀視角，這使得何宣藝拍攝的故事內容與主持人的出鏡部分十分割裂。應栩桐看完成片，心中的評價就是，這片子真是一分錢壓死一個英雄好漢，即甲方出錢，完全壓死了乙方的創作意圖。
等應栩桐按審片意見看完全片，大概清楚“甲方爸爸”要改動的點。審片意見是黃同京按刁谷峯的意思整理的，每一集哪裏需要改動、哪裏需要補拍、每一集的主題表達哪裏需要調整，都寫得明明白白。應栩桐承認，刁谷峯作爲項目總監還是有眼光的，他挑出的問題，可能不會讓這部片子成爲一套經典的電視作品，但卻能達到電視臺想要的水平和效果。
“好，我心裏有數了。”
應栩桐按了暫停，對補拍基本有了思路。
“怎麼樣應導，要補的多嗎？”牛小博問。受何宣藝影響，他也不愛跟陳璇打交道，希望補拍的部分越少越好。
“咱們就按照審片意見改就行。你把前期的腳本電子版發我吧，我今晚就開始改。”
這時何宣藝忙完了自己的事情，關了電腦，從座位上站起來忽然問：
“你看完了，感覺如何？”
他注視着應栩桐，眼神比較懇切。剛纔開會之前，何宣藝就問過同樣的問題，但當時應栩桐只看過策劃，沒看過成片。同時黃同京在場，應栩桐還得思考猶豫如何讓前同事不難堪，這會兒都是四組組內的人，應栩桐真誠地望着何宣藝的眼睛，坦誠道：
“我看得出來，你盡力了。”
何宣藝明顯頓了半秒。他想聽應栩桐的真實評價，或者拍的好，或者拍的不好，哪些地方拍的好，哪些地方拍的不好，但應栩桐竟然完全避開了這些，卻說“你盡力了。”
“……”
何宣藝沒回話，臉色有點僵硬。他不理解應栩桐的“盡力”，究竟指的是什麼。
何宣藝拍每一個片子都十分盡力，每個做總導演的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自己對故事的理解和感受。何宣藝帶着獨特的倔強和固執，想展現新青年們孤身奮勇投入社會的身姿，這和電視臺必須重點捧女主持的要求之間，有巨大的不可逾越的矛盾，這個矛盾就是導演的內心追求與小組成員要喫飯、要掙錢的現實需求之間的矛盾。何宣藝一定在拍攝時絞盡了腦汁，這些應栩桐都能感受到。
應栩桐看何宣藝不回，笑笑說：“我懂。”
我懂你內心的追求與商業社會的巨大矛盾，我懂你對事業的熱愛和身爲總導演的責任與擔當，我懂。
有種奇怪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流竄，這時何宣藝的電話響了，來電話的是四組下一個拍攝項目的對接人。
“喂，孫祕書……”
“何導你好，我收到策劃了，具體的內容還要跟祕書長一起商量，你看什麼時候方便過來一趟。”
“明白，我這就打算從公司走呢，你們下午有空嗎？”
“可以的，那我就約祕書長的時間了……”
“嗯，好。”
何宣藝掛了電話，那邊應栩桐和牛小博還在討論片子，剛纔他問的問題也不好再提起來。
“那什麼，我要撤了。”
何宣藝訕訕地衝那兩人說，牛小博一貫開朗道：“何導你去談外省出差那個片子啊？行嘞，這裏就交給我們了。”
“嗯。你們……辛苦了。”
何宣藝出門之前，最後看了一眼應栩桐，那人好整以暇地說：“拜拜，何導。”
=======
何宣藝把《新青年》的補拍全權交給應栩桐，一方面是測試他的能力，一方面是四組手頭上還有一個即將去外省要拍的片子，爲避免各位讀者混淆，外省出差片子的主要內容咱們下文再說。
總之何宣藝下午去開討論會，和對方順了一遍拍攝策劃，晚上回到家後，收到了應栩桐的微信。
應栩桐說：何導，第一集腳本我改出來了，是發給你看下，還是直接給黃同京看？
何宣藝完全不想再接手“新青年“，想都沒想就回：直接給黃同京吧，你和他接洽好就行。
他發完之後還想補一句“審片也你把關，不用給我看”，又稍微不放心，沒有發出去。
在紀錄片組，審片有三道環節，初審是剪輯完成後導演自審，之後是給對接人二審，最後是給項目負責人，也就是甲方爸爸的老大三審，也就是終審。等終審過了，片子纔算徹底合格。何宣藝把這個項目全權交給應栩桐，意味着初審應該由應栩桐把關，但想想畢竟是應栩桐來四組的第一個片子，何宣藝還是決定初審時自己看一下。
之後兩天，何宣藝在家休息，改寫去外省拍攝的策劃，和外省那邊對接人聯繫。週四晚上牛小博忽然給他發信息說：何導，這週末“新青年”就補拍了，主持人、場地、攝像機、燈等等這些都準備好了。
何宣藝一驚，趕緊給牛小博打電話：“應栩桐的補拍腳本這麼快就通過了？”
“是呀，反正今天早上應導通知我約設備、聯繫陳璇的時間，週六早上就開始拍，腳本我和振斌哥已經拿到了，你有嗎？”
“我沒有，但是我也不想看。”何宣藝跟牛小博說話一向很直接，“你們就按應栩桐寫的拍吧，能自己解決的就別來問我。”
“哈哈哈，遵命何導！”牛小博立刻get何宣藝的意思，他的小boss是真不想跟陳璇、跟這個片子再打交道。
“對了還有，外省那個片子下週出發，等你們補拍完，咱們找時間開個會。你抽空把咱們幾個人的身份證號、電話等等編輯一個信息發給我，我轉給那邊，要訂高鐵票、訂住宿房間了。”
“咱們幾個？咱們幾個的信息你都有啊？”何宣藝、牛小博、佟振斌以前就一起在二組工作，出過好幾次差，個人信息互相都有。
“嘖，你傻啊……這次不是有應栩桐嗎。”
“嗯？”牛小博想了一瞬，那何宣藝的意思不就是讓他去要應栩桐的身份信息嗎？唉，牛小博有時候真不明白，明明他們之間可以互相溝通的事情，爲什麼總要轉手一道。不過牛小博不知道，也不敢問，只能說：“好的好的，我問完發給你。”
“嗯，就這樣……”何宣藝本想掛電話，末了還是補一句，“祝福你們跟陳璇補拍順利。”
“……”牛小博聽着電話裏的忙音，絲毫感受不到何大導演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