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應栩桐的話聽起來的確比殷志勝有說服力。殷志勝一味地講利益、批評何宣藝對片子的偏執和性格的自以爲是，應栩桐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用最溫柔、暖情的話，包裹着最□□的利益——對，沒錯，何宣藝當然不傻，應栩桐這番話變個說法就是：“呵呵，你和佟振斌兩個本地人不差錢，但我和牛小博要在薊城活下去就要還一身的房貸，你趕緊收收你藝術家的臭毛病，麻溜回薊城接新項目，別耽誤我和牛小博掙錢聽到沒有！！！”
那應栩桐一番精美的措辭，有沒有打動何宣藝呢？當然是有的。不知是何宣藝的病剛好，體弱導致情緒敏感，還是五管村的溫度太低，凍得何宣藝的智商不太在線，總之他聽完應栩桐的一番說辭，的確稍微改變了跟殷志勝對着幹的想法，打動他的不僅是“牛小博會結婚”的美好願景，還有應栩桐說的自己的一個小細節——每天早上第一件事，是如何掙到600塊錢。
何宣藝自從幹了這行，腦子裏的畫面感特別強，他想到年輕的應栩桐每天早起，頂着剛睡醒的亂糟糟的頭髮，不在現在那副笑面虎、遊刃有餘的樣子，而是皺着眉頭、食指敲着腦門、嘴裏不停叨唸“600快、600快、600快”，何宣藝就覺得這個“可恨”的人，也有“可憐”的時候。
他依照嘴損的人設，在應栩桐深情地——不知這深情是不是裝的——注視下，冷不丁地說：“哦，說的好像去怕殷志勝的項目，你就沒有多掙一份錢似的。”
“……哈。”應栩桐笑了，他都說得這麼感人，甚至在“賣慘”了，何宣藝還挑刺，應栩桐想起發燒那晚只會低聲叫“冷”、往他懷裏縮的何宣藝，真想讓這人一輩子發燒啊。
何宣藝說完，還不屑地撇撇嘴。看對方那傲嬌的樣子，應栩桐沒忍住，把何宣藝脖子上的圍巾往上提了一寸，遮住了他的嘴和鼻子。
“幹什麼？”何宣藝沒好氣地把圍巾扯下來，衝着他問。
反正周圍沒人，應栩桐不再裝好人，露出壞心思說：“你太冷血無情了。你一說話，溫度更低了，我怕你再發燒，給你捂嚴實點。”
“什麼？你說誰無情？你……”
他的話沒說完，就聽牛小博叫道：“何導、應導，你們快來，這邊超好看！振斌哥拍的可棒了。”
牛小博和佟振斌站在山的另一邊，激動地揮手。何宣藝還想懟應栩桐，結果那人甩下他，朝兩個攝像走去。何宣藝站在他們身後，那三人都低着頭，腦袋湊在一起，欣賞佟振斌的照片。應栩桐還伸出一隻手，衝佟振斌豎起大拇指。
何宣藝站在原地，看着前方三人或舉着相機，或舉着手機，都沉浸在拍照中，牛小博沒再轉頭招呼何宣藝，好像他方纔也只想叫應栩桐一人似的。何宣藝想，應栩桐到底有什麼本事，一來組裏就跟其他人混熟。
何宣藝從業這麼多年，一直自以爲是，自視甚高，從不聽別人的建議，不在乎是否合羣。但這回，他覺得應栩桐融入四組的速度太快了，快到半個月內見到牛小博的女朋友、知道他要買房，快到和不愛說話的佟振斌交流自如，快到勸動何宣藝本人。
哼。何宣藝看着三人的背影，沒有走上前，沒有參與他們的拍照，沒有說話，嘴上輕輕哼了一聲。他真的不明白，不明白應栩桐這個人，不明白自己開始在意應栩桐這個人，這在意本身，就包含了某些他從未有過的心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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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雪山下來，攝製組四人返回村小學。在小學門口，何宣藝叫住牛小博：“你等會，我有話跟你說。”
應栩桐和佟振斌自行進了學校，牛小博一臉懵逼：“怎、怎麼了，何導？”
牛小博轉着眼珠，心想我今天什麼錯事都沒幹，難道就因爲提議去雪山？可大家都同意去了，而且三個人一起開開心心拍了照片，要怪也怪不到他牛小博一人頭上。
何宣藝突然發問，給牛小博嚇了一跳。牛小博是學攝影的，腦洞特別大，他腦子裏彷彿有個小人，上一秒還在雪山的冷風中看雪，下一秒就跌進山下的迎親隊伍。
何宣藝看他沒回話，又問：“還是要買房了？”
“哦哦哦！”這下牛小博明白了，“就昨天，昨天跟應導和振斌哥討論房價來着……”
何宣藝不愛聽牛小博提起應栩桐，他跟自己的徒弟都沒談過這種私人話題，到被應栩桐一個外人搶先。他打斷牛小博問：“你打算買哪裏的房，預算多少？”
“唉，還沒想好呢。”牛小博想到房價，平時的快樂開心都沒了，換上一副愁容。“就算買，怎麼也得三環開外了，還只能是個不大的兩居，等回頭再跟我女朋友商量商量吧。”
“你要買房這麼大的事，怎麼沒跟我說過？”
“啊？”牛小博越聽越感到不對，他以爲何宣藝單純問他買房的事，這會兒怎麼有點“宣誓主權”的意思。雖然“宣誓主權”這個詞用在這裏未必合適，但牛小博一時半會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了。
“我……我……”牛小博支支吾吾，心想你又不缺房，薊城土著，我跟你談房價，你也沒什麼經驗可教我啊。
“我……我也沒打算立刻就買呢，就那天跟大家隨口說了說。”
牛小博猜，何宣藝該不會是因爲他主動和別人分享私事，沒跟自己師父說，有點喫味？他這麼想着，既感動於不承認師徒關係的何宣藝關心自己，又覺得自己可能“師徒情”上身，對何宣藝濾鏡太深。
何宣藝對牛小博呢，當然是有師徒情分的，不然他不會從這小子入職以來一直帶着他，但比起應栩桐拿牛小博沒錢買房這件事當幌子，何宣藝看待此事另有一番角度。他不留情面地說：“你想買大房子，沒有錢，囊中羞澀，又不好意思開口。那你怎麼不像其他攝像一樣，在外面接點私活，多幹點，把首付掙出來啊。”
幹他們這行的，在外面接私活是常事，尤其牛小博這種剛出校園的，年輕、能熬夜，多幹點活、多掙份錢，不會有應栩桐說的那麼“悲慘”。何宣藝認爲牛小博買房困難，有一層原因是他不夠努力，不肯拼搏。
可牛小博心裏委屈，無奈地說：“我？我沒那關係啊何導……我自己本身就沒什麼關係和資源，我從工作以後就跟着你，你從來不接私活，振斌哥不差錢，我也想接外面的活，但我找不到途徑啊。”
何宣藝一聽頓了幾秒，這話他沒法反駁。他在薊城有車有房，的確沒有生存壓力，再加上他有點工作精神潔癖，外面那些只給錢不看重質量的小活，他的確不愛幹，不屑於幹。
何宣藝不說話，牛小博忽然擺手解釋道：“哎哎，我沒有跟你討活的意思啊，真沒有！”
牛小博是該傻的時候傻，該聰明的時候聰明。他怕何宣藝誤會他討要資源，怪自己“師父”不給牽線拉活。
“……而且我現在的技術，幾斤幾兩我也清楚，在公司裏有你帶着我，要真出去自己幹，還不知道別人能不能看得上呢。”
牛小博說完耷拉下腦袋，想想自己沒社會能力、沒業務優勢、沒家庭背景，忽然有點前途無望的感覺。人哪一刻最失望呢，就是認清自己是普通人，而且這輩子很難實現階級跨越的時候。牛小博現在就處於這種狀態中，何宣藝本想鞭策他發憤圖強，看他這副樣子，忽然想起以前讀中文系學到的一句話：當你想要批評別人的時候，要記住，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何宣藝無力苛責牛小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容易，打動何宣藝的、讓他放棄自我執着、願意回薊城接受殷志勝新項目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感受到牛小博和應栩桐的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