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明女伯爵 >055【西苑觀戲】
    西苑非一日而成,就像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

    此處既有森林草木的蔭翳之美,也有煙波浩渺之勝,較之圍城之內的紫禁城,這裏無疑是自在的,也是遼闊的,擡頭望去,不再是層層疊疊的黃瓦紅牆,而是寬廣的天地。

    西苑與紫禁城僅一步之遙,但別小看這一步,它意味着沒有規矩的約束,身爲皇帝也可得暫時的自由。沒有案牘的勞神,沒有君臣之間對立,沒有按部就班的上朝,也沒有經筵日講的枯燥,更沒有做丈夫、父親的責任。

    城外的人想進去,而城裏的人想出來,這話用在皇帝身上也再合適不過。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只不過是沒有圍牆的城,與其微服出去,不如建一個只屬於自己的‘理想國’。

    而西苑就是明朝皇帝心中‘理想國’,當然朱仲檐也莫不如是。

    他好看戲,這似乎是嵌在骨血裏的基因,就像戲曲裏的帝王角色,他不過是在扮演自己,假如非要給皇帝的戲劇人生取一個名目,不如就叫《逃出紫禁城的…天》。

    六月初二,本是皇后令旦,照規矩宮裏先辦了一波,至六月初五,永明帝又駕幸西苑玉熙宮,與衆臣遊宴其中。

    內廷的戲劇並非禮部和教坊司負責,而是由鐘鼓司負責,實爲三波人,鐘鼓司、四齋和玉熙宮,有傳奇、打稻、過錦、水傀儡、獅子舞、雜技諸戲。

    內廷也會搬演外戲,諸如弋陽、崑山諸傢俱有,本來都是內臣各率其曹,但恰逢杜玉奇進京,是以,此次的遊宴同樣邀請了她與她徒弟雪衣。

    搬演設在玉熙宮,而這之前,皇帝與一衆大臣已欣賞了打稻和水傀儡戲。

    這類都屬於祝釐性質的雜戲,像那打稻戲,就是演民間官吏徵租、詞訟等事。過錦屬於雅俗並陳,全在結局有趣,似講笑話一類。而水傀儡戲就講究了,其排場豪華與行頭砌末的講究,無不體現皇家的考究與繁複。

    水傀儡所用木偶皆由質輕的木質雕成,有海外蠻夷、仙俠、將軍、士卒等像,高二尺餘,用五色油漆塗畫,每一個都栩栩如生。底安一榫卯,以竹板承之。演戲則在水池中,用紗圍屏隔之,操縱木偶之人在圍屏之後,半身入水池,在水下游移轉動,而且水池內亦有活的魚蝦蟹、螺蛙鱔、萍藻之類浮水上。

    鐘鼓司的掌印就領着一班內臣次第讓人物託浮水上,遊鬥玩耍一番,再配上鼓樂喧囂,而另有‘配音’之人,在旁宣白題目,替傀儡登答,贊導喝彩……

    一場水傀儡戲,其人物器具由御用監製備,水池魚蝦等,內官監製備,圍屏帳幔等,由司設監製備,鑼鼓等,由兵仗局製備……如此一場戲,就動用了六七個監局共同承應,而這等規模的水傀儡,也只有宮廷才能完成。

    永明帝和一衆臣子看的興致盎然,於是觥籌之間,似乎君臣關係也融洽了不少。

    然而李琚看的明白,這一切只是表面上的和諧。

    君臣關係的嬗變,是自秦開創大一統之後,就已經與先秦儒家的構想背道而馳。法統之下的尊主卑臣的君臣關係,總是以一種生硬的形式存在。

    朱元璋收天下之權以歸一人,以文官爲其治國體系中的中堅力量,但又無法解決人性中的私慾,他好用峻法,重典治國的後果就是,朝野上下一片肅殺。

    這種酷政也造成士林普遍的憂懼心態,試想若是士人普遍缺乏政治主體意識,又何談得君行道?

    而不郊,不廟,不朝的萬曆,君臣關係已至極度疏隔甚至變本加厲,上與下交爭,朝與野異議。主上對諫臣動輒施以廷杖之辱,臣下不惜訕君賣直來博取清名。士人之間亦好相互攻訐,競氣矜名,道德已淪爲士人交爭,獲取政治資本的工具和手段。此中情勢,爲萬曆時的政圮德荒做了最恰當的註解。

    其實李琚隱約摸到了嬗變之下的君臣不和,大都源自官僚這個羣體組織。無論宋還是明,官僚無不是一個精緻而複雜,龐大而且等級制度分明的組織系統。

    當組織從一種手段變成一種目的,其首要目的就變成了維護組織本身。而官員的注意力則從實現‘得君行道’的社會職能,轉到官僚組織自身的規則上。所以官員寧願在等級尊卑,地位升降,利益分配,關係協調,組織效忠等事情上,耗費大量的資源和精力,來維護其合法性和存在的必要。

    永明帝對於官僚的不滿,或許在於前車之鑑,他是希望文官能在社會性上提供更多的公共管理,而非只是追求組織利益,尤其痛恨那種以學術敗壞導致的士風敗壞,而來侵奪天子之權,這本身就是對皇權的僭越。

    社會發展至今,皇帝反而不希望官僚羣體的意志就完全成爲國家意志,儘管他自己本身也是這個羣體的‘合夥人’,這是他作爲帝王體現出來的矛盾的一面。

    也許這也能解釋他某些異乎尋常的舉動,好比任用女子爲官。同時李琚也明白,永明帝他雖不好峻法,但對於官僚羣體的出界,未必不會下狠手懲治。

    換戲的空擋,鐘鼓司掌印進前來稟,說玉熙宮那裏已準備妥當,

    永明帝一聽大爲高興,對諸臣道:“諸位愛卿,就隨朕一同前去吧。”

    杜玉奇是沈香班名伶,沈香班是昆班,而且深受太后老人家的喜愛,在西苑之前,皇后的令旦慶典上,已經搬演了幾齣。

    杜玉奇拿捏最好的是《牡丹亭》裏的「離魂」,而今天搬演的兩場,一場是皇帝親點的一折「勸農」,另一折則是「春香鬧學」。

    「勸農」講的是南安太守杜寶下鄉巡行鄉間,勸課農桑之事。‘中國伊古以來,以農桑爲本,內治之道,首在勸農’。

    而「春香鬧學」則說侍女春香爲杜麗娘的伴讀,儒學生員陳最良是教她的老師,因講課枯燥無味,又長久閉守學堂,小姐深感煩悶,春香則仗持小姐在側,再三擾亂學規,弄得老學究非常生氣。

    整出《牡丹亭》裏隱喻了一個世界,恰是當下現實社會的真實反應,戲裏的三個男性人物:杜寶、柳夢梅和陳最良堪稱當下讀書人的縮影。杜寶已入仕途,柳夢梅尚在路上,陳最良則白髮蹬蹭,他三人幾乎囊括了讀書人奮鬥一生所面臨的一切情形。

    柳夢梅以才自詡,一出場就帶着蟾宮折桂的夢想;陳最良讀書最是刻苦,最終不過是一介腐儒;既是杜寶,得仕之後文韜武略治國平天下,只是他一登場即唱:

    “西蜀名儒,南安太守,幾番廊廟江湖。紫袍金帶,功業未全無,華髮不堪回首,意抽替萬里橋西。還只怕君恩未許,五馬欲擲踢……”

    一曲滿庭芳,似乎還道不盡其仕宦生涯的憂患與疲憊之感。

    李琚每每聽到此處,心中都不勝感慨,就像說的自己一般,所謂‘彌天都是網,何處有閒身’?

    他年紀大了,人年紀越大越發喜愛回憶當初,想當年他李琚還是皇帝親點的探花郎,樣貌英俊瀟灑,意氣是何等風發?父親就問過他:

    “吾兒可知爲官之道?”

    他答父親道:“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見,則以天下爲己任,隱,則隱於山林、隱於市井、隱於廟堂……”

    他滿以爲能換來父親的嘉許,只可惜父親只有沉默……

    汲汲於功名利祿,生活變得了然無趣,到頭來活成連自己都討厭的樣子,每每對鏡端詳,那蒼老的眼神,深深的法令紋,眉頭隆起的川字,無一不是歲月對自己的‘獎勵’。

    所以他明白了父親的沉默,原來代表了一種悲哀,就像看着自己明明在走一條不歸路,卻始終無法開口勸阻……

    李琚有些恍惚了,明明只是一出《牡丹亭》,偏生出楞多的感慨?

    他無奈笑了笑,從袖中掏出方巾,摁了嗯眼角,再把方巾對摺,放回袖袋中。

    而此時臺上,淨(農民)唱:啊啊啊哦呵!閭閻繚繞接山嶺,春草青青萬頃田,日暮不辭停午馬,桃花紅杏啊呀竹籬邊,啊啊啊哦嚇……

    白曰:啊呀,好滑嚇!

    「鎖南枝」:泥滑喇,腳吱沙,短耙長犁在懷內拿,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糞渣,香風合奄鮓。

    衆人:過來,見了太老爺。

    淨(農民):是哉,到有舍官府拉里,讓我放下子鋤頭拉介,噯喳來,太老爺拉朵上頭,農夫叩頭哉。

    生(杜寶):你歌得好。

    淨(農民):無啥好聽個。

    生(杜寶):夜雨撒菰麻,天晴出糞渣,香風合奄鮓。父老們,可知糞是香的?焚香列鼎奉君王,饌玉炊金飽即妨,直待飢時聞飯過,龍涎不及糞渣香……

    “哈哈,好一個龍涎不及糞渣香!”永明帝聽到此處也是笑了。

    衆人見皇帝都笑了,便也跟着一同笑了起來。

    李琚笑嘆:“都說莊家一枝花,全靠糞當家。臣倒是聽過一個笑話,說一鄉民在十里外趕集,肩上挑着幾十斤擔子,剛出集鎮,即欲解手,此鄉民不願將糞留在荒山野嶺,愣是強撐着疾行十里,便在自家糞池,後來十里八鄉都盛讚他,真是個會過日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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