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是天底下最爲繁華的城邑。
在這座城中,流傳着許多傳說,在諸多傳奇故事之中,琴師高禾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一個。
這位跛腳琴師,與雲陵最頂尖的刺客尺八是結拜兄弟。
尺八刺殺新月教大教宗而死。
高禾爲友人報仇,前往新月教做了七年琴師,直至一日終於得以面見大教宗,擇機拔出琴中劍,一人獨擋四十八玄天黑甲士,直欲斬下大教宗頭顱,不幸敗於紫犬燭陰之手。
此一戰驚動半座江湖,白衣琴師不知所蹤。
其後行刺兩次,第三次被俘,大教宗嘆他義薄雲天,將他放過。
琴師自知再無絕殺加符羅可能,於是立誓此生再不出琴中劍,一去二十年。
這便是君娉婷從羅先生口中聽說過的故事,那般的驚心動魄,那般的悽然決然。
羅先生曾經對着年幼的她感嘆:“每每遇着了他,總想問一句,你這琴中還藏着幾把劍?”
他笑了笑,又自言自語道:“可總是沒能問出口。”
那時候她雖然不懂,卻也體會到了那一股“雖天下人吾往矣”的決絕氣魄,哪怕是編成奇俠小說,這位坡腳琴師,也當得起故事之中的主角。
然而,她真的有這麼好運,這般簡單就碰到了傳說之中的那位琴師?
君娉婷有些好奇地觀察琴師的反應。
高禾頷首:“多謝。”
君娉婷:“不必客氣。”
然後琴師便抱着木偶坐到了一邊,凝目養神,這意思就是我的買賣已經結束,你們隨意。
君娉婷愣了愣,就這點反應?
等同於沒有反應。
其他一干人等看她的眼神都有些怪異,就像是在看着什麼冤大頭一樣,錢二的臉色尤其難看,恨不得想扯着她的領子問問她是不是有病?
有這三百兩的銀子怎麼不買我的書,白白送給了別人!
方臉漢子咳了咳:“我們繼續。”
其他人都回過神來,只是注意力都有些不集中了。
“呃,我這裏有一隻纏枝梅花雙耳瓶,據說是前朝綠繯貴妃用過的,只要……”方臉漢子想了想,看了君娉婷一眼,提高了五十兩,“只要二百八十兩銀子。”
君娉婷繼續圍觀。
接下來又有幾個人拿出幾樣東西出來,報價之前都瞄了君娉婷好幾下,價格普遍比往常時候高上一些,成交量不高。
——畢竟沒人願意做冤大頭。
幾番問價結束,方臉漢子有些鬱悶,瞥了一旁閉目養神的高禾一眼,說道:“高禾老兄,你那本書賣不賣,以前怎麼沒看你拿出來過?”
“一千兩。”
方臉漢子等了一會兒,結果高禾一句話都不說了,他悻悻摸了摸鼻子,說道:“這也太貴了吧!”
說完瞥了君娉婷一眼,心想高禾不會還打算坑一把這個冤大頭吧?
他平時也不是這種人啊!
況且,一個人就算再傻,涉及整整一千兩的東西,總也不至於犯傻了吧!
“高先生,這書有什麼特別之處麼?”君娉婷問道。
“……”方臉漢子內心作旋風狀咆哮,不至於吧!還來?
你是真的傻了嗎!
你就算要犯傻爲什麼不買我的東西?
那可是一千兩,你能不能清醒一點啊兄弟!
“沒什麼特別之處。”高禾語氣平淡。
“呃……”君娉婷默了默,“可以給我看看嗎?”
反正他這麼隨便,那我隨便問問應該也不算冒犯吧?
錢二冷笑一聲,這傻子她是真的腦子有問題,人家的書,要是給你看了還賣得出去嗎?
這得貶值多少!
看完之後就不值錢了的東西,你覺得他可能給你看?
“呵,真是傻子!”錢二用小指剃了剃牙縫,“他要是能給你看我倒立喫屎!”
高禾眼皮擡了擡:“喏,給你看看。”
涼涼的風穿堂而過。
君娉婷:“……”
方臉漢子:“……”
圍觀衆人:“……”
此刻,立場不同的衆人像是被同一個想法貫/穿靈魂,齊齊轉頭看向了錢二。
“兄弟,你愛喫熱乎的還是冷的?要是喜歡熱乎的,我可以現在就給你。”方臉漢子表情古怪道。
“猛士!”剛纔打葉子牌的另外兩人對錢二無比欽佩。
錢二氣得鮮血倒涌,一張臉憋成了絳紫色,看看君娉婷,又看看高禾,手指氣得發抖:“你們故意的!”
“呃,其實我不是。”君娉婷一臉夢幻地接過高禾手裏的書,看了眼,發現裏面的字一個都不認識,於是心情更加奇幻了。
當她心情不咋地的時候,就會有一種惡趣味,比如說現在:“但是琴師先生是不是故意的,我就不知道了。”
當然,這種情況下,背過氣去或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她正這麼想着,便看見錢二的脖子直抽抽,翻白眼翻得快要只剩下眼白,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喲,黎姬的這一套他整得也挺熟練的嘛!
“好了,看過就還我吧。”高禾伸手,像是篤定君娉婷看不出什麼,也不會有什麼興趣買這樣一本雲外天書。
君娉婷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大失所望將無名書還給他,而是問:“高先生,這書中的字我都看不懂,請問是什麼文字?”她手腕處的碧蓮珠從拿到這本書開始就有些微微發燙,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還是碧漣珠第一次出現這種狀況。
這也是方纔她覺得有些奇幻的原因之一。
難道隨我出生、伴我這麼多年的碧漣珠,還有什麼特別的效用不成?
“所以我說沒什麼特別之處。”高禾見她對這本書愛不釋手的模樣,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絲波瀾,多問了一句,“兩千兩,你要買?”
君娉婷瞪大了眼睛:“不是說一千兩嗎?”
“他們是一千兩,你翻倍。”
“爲什麼?”君娉婷竟生出一種離奇感,又氣又惱,莫非自己給他出了那三百兩,還真讓他把自己當成冤大頭了嗎?
“我告訴他們一千兩,因爲我知道他們出不起。”高禾看向她,“而你……你已經看過書中內容,爲什麼還想買?”
“我……”君娉婷啞口無言,我總不能說我覺得這本書跟我的珠子像是前世的情侶吧!
但此事也讓她確認了一件事,那就是這本書也許真有什麼隱祕,以至於讓這位琴師先生不願出手,或者因爲什麼緣由不便出手。
“奪人所愛非君子所爲,若高先生不願出手,那便算了。”君娉婷將無名古書放回高禾手邊。
“並非不願。”高禾見她實在喜愛,但又能忍痛割愛,對她倒是有了一份讚賞之情。
若是她要買,出手也不是不可,反正這書對於他而言毫無用處。
高禾只是不希望此書落到邪佞之人手中。
“你因何要買下此書?”他又問。
見高禾執着於這個問題,君娉婷撓了撓頭:“我……我有錢。”
方臉漢子心中悲痛萬分:“淦!果然就是個冤大頭唄!爲啥子總是冤到高禾的手裏去,你怎麼不看看我啊大頭兄弟!”
高禾愣了一下,看看她身上的衣袍,沉默片刻,失笑一聲。
一笑之中心緒動,君娉婷看得愣在當場。
她現在總算是明白爲什麼羅先生會說琴師高禾是天下間一等一的風雅人物,惹得那些花樓姑娘們爭相獻媚,他一笑之間,當真有春風拂面、雍容貴雅之感,令人不能不讚嘆。
“罷了。”高禾很快恢復了平淡的表情,“許是你我有緣,或者,是它與你有緣。”他看了眼無名書,將古書遞與君娉婷。
旁觀的一羣人看得人都傻了。
這人喊出如此高價就賣一本破書,居然還真有人買?
有人買也就算了,他還露出一副“賣與你是看在我心情好”的表情,而那個冤大頭還當真充滿感激的掏出了一沓銀票。
等等……一沓銀票?
方臉漢子等一羣人看得眼睛都綠了,恨不得這沓銀票是落到自己口袋裏的。
連倒在地上“昏厥”的錢二都眼冒亮光,爪子蠢蠢欲/動。
要不是知道高禾有兩把刷子,他都恨不得當衆搶了!搶了這兩千兩,被如玉坊通緝也無妨啊!
拿着這筆銀子,就算是在海棠樓都能住半年。
衆人目送高禾將君娉婷送到門口,在她耳邊悄聲說了什麼,然後就隨便將那一沓銀票塞進衣兜裏,繼續坐着喝茶。
夥計看了那兩千兩銀子的交易,此時對於君娉婷這個冤大頭那是抱着一百二十個討好的心,就差沒將她當作自己老孃供起來了。
“小公子,這坊中這麼多書,需要小的派人給您送回家嗎?”他諂笑道。
“不必。”君娉婷拍拍手。
兩個簡裝侍衛從隱蔽處走了出來,一聲不吭提起坊中擺着的二十來本書走出瞭如玉坊。
看得衆人又愣了一回。
趴在地上的錢二連忙閉起了雙眼,這一回,他是丁點兒壞心思都不敢有了。
君娉婷雖然走了,但是江湖中仍然流傳有冤大頭的傳說。
那之後一個月,總有各色人士在王都十平街的如玉坊外徘徊,企望擄到一個富得流油的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