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深很理解一般人得知這種消息時的心情,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同時,又一次深深體會到幕後之人的可怕。
將人心算計到這種地步,他自己的心呢?
秋意深道:“當然,若非如此,你們怎能放心離開。”
“你爲什麼會告訴我,你最開始,應該是不打算同我說的吧?”君娉婷與秋意深並不太熟悉,但是,她一直以爲這是個性情直率之人,“爲什麼?你爲什麼要爲那些邪教徒掩飾?”
“大概是因爲,突然間對你有些相信了吧。”
“不願意告訴你,是因爲很多人爲了那祭壇已經放棄了許多許多,你若是誤闖其中,想要破壞祭壇,會發生讓你、你的親人、這昭國許多的人都後悔終身的事情。那裏,非常可怕。”
可怕到他想要那裏灰飛煙滅,但是不敢告訴任何人的地步。
他哪怕是告訴了她,也不能夠想象,她究竟能用什麼辦法阻止。
那大陣,是逆天改命的陣法。
一旦成功,足以篡改天道,逆轉乾坤。
整個中州,無論是昭國、晉國還是伯洛國,包括那高高在上的大頡王朝,都會爲之天翻地覆。
哪怕是丁點的誤差,都會造成極度嚴重的後果。
該怎麼去做?
他不知道。
秋意深已經將選擇權交給了君娉婷。
君娉婷望着秋意深,他虛幻的身影之下,唯有黑亮的眼眸透着真實,像是深不見底的旋渦,又像是暗無天日的夜空,這裏沒有星空,也沒有一絲風聲,於是她的聲音清冷悠揚,像是能照亮黑暗之中的歧路。
“那個祭壇,就讓你害怕到這種地步麼?”
她只覺得秋意深神情裏那濃濃的悲哀,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種感覺,就好像她幼時聽見君王駕崩,得知姜玄祁失去了父親一般無能爲力。
“你是不是覺得,哪怕你告訴了我,我也無力改變什麼。”
秋意深並未否認,身形變得虛幻起來,飄飄蕩蕩真的像是無根的魂,他道:“我只願事情不要變得更糟。”
說完,他像是終於釋然。
虛幻的魂最終化作燈盞大小的光,在君娉婷的周邊飄來飄去。
“你可是答應了我,千萬別忘了。”
“我會去故人莊。”無論因爲陰幡,還是秋意深的隱藏的東西,她都得去看看。
“對了,最後提醒你一件事。”秋意深說得鄭重,於是君娉婷的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你到了故人莊,若是莊子裏是個白髮老嫗,樹上白幡寫着‘遠秋凝恆’四個字,就假裝不認識我,只說是迷了路,求莊主借宿一宿。若是遇見一箇中年男子,白幡上寫着‘寄夏于思’四個字,便徑直進入,一路上不聽不看,到了亭中風塘邊,表明來意便可。若是遇見一個素衣女子,白幡上寫着‘元春送暖’四個字……”
“如何?”
秋意深道:“你便嚎啕大哭,別管什麼三七二十一,抱着她大腿就是了。”
君娉婷:“?”
你認真的?
“聽我的沒錯。”
君娉婷一臉的一言難盡:“你從前遇見你那位紅顏之時,也是這副做派?”
秋意深堂而皇之道:“我撒潑打滾的時候,從沒讓她看見。”
君娉婷心情複雜的將意識沉入了身體之中,睜開了雙眼。
“拔出了一株雜草,底下連着無數深扎地底的根莖,還有無數成結的疙瘩,結果發現,一大片都是從一個根莖長出的東西。”君娉婷現在的想法,大抵就是如此。
要以人力拔除所有野蠻生長的雜草,真是太難。
除非等那些東西自己冒出頭來,然後一茬又一茬的收割。
陽光從樹葉縫隙落下,灑在她的臉上,空氣中透着草木的清新氣息,現在是一整年中最好的月份,天氣晴好,草木蔥蘢,地面上爬着不知道名字的黃色小花,有時候走在路上,能夠看着綠色的藤蔓爬上牆壁,開着小小的白色花朵,孩子們在大街上跑來跑去。
即使王都之中的氛圍不同以往,但百姓們還是做着自己應做的事,樂天的期盼今年能有個好收成。
表情嚴肅、無比緊繃的修士與江湖人,與在街邊閒聊的百姓活像是兩個世界的人。
君娉婷想,本也不該牽扯到一起。
她壓低了頭上的斗篷,外頭披着一件灰色的破舊袍子,腳下踩着一雙黑色的靴子,走到了街邊的拐角,在某個無人居住的院子裏停住了腳步,左右張望,翻了進去。
這兒原是個官府衙役的家,後來犯了事,被抄了家,現在沒人居住。
夜色漸漸籠罩大地,街道的說話聲小了下來,販夫走卒都回了家,更夫敲響了梆子聲。
君娉婷等到更夫走遠,這才翻出了院子,她已經換上了夜行衣,融入在昏沉夜色之中,很不起眼。
沒過多久,她便到了麟王府的後院。
若是頭一回進到這裏,非得被其中的佈局給繞暈了不可,那些山山水水,還有蜿蜒的長廊,鱗次櫛比的亭臺樓閣,繞過來走過去,還是一樣的景緻。
麟王如今尚未王妃,他自個兒也無拾掇家中的意趣,每一處都是那麼的死板,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一樣。
好在君娉婷曾經來過麟王府,曾經的貴客,如今的潛入者。
麟王府戒備森嚴,比之王宮猶有過之,時不時就能看見巡邏的王府守衛。
君娉婷一路上並未被人發覺,極爲順利的找到了麟王姜燁。
他在演武場。
君娉婷見到姜燁,他往往披着重甲,神色嚴肅,對她恭恭敬敬,從沒見他如今的模樣。
他已經卸下了重甲,解了衣裳,只穿着一條長褲,上半身線條分明,熱汗從他的後頸滑到後背,沿着精幹的線條,浸溼腰部的腰帶。
姜燁揮出長劍的時候,手臂的肌肉牽動肩胛,並未讓人覺得他野蠻,反而透着一種凜冽的直擊人心的男子氣概。
作爲他對手的人,君娉婷有些訝異,是祝玦。
不知道該說她幸運,還是不幸。
能夠看見祝玦與姜燁好兄弟般的比試武藝,足以透露出這二人之間關係不俗,應該算是幸運。不幸的是,他們確實是在單純的較量。
很快,祝玦敗下陣來,喘着粗氣求饒:“我輸了,饒了我吧殿下。”
姜燁收回長劍:“你的武藝退步許多。”
祝玦苦笑:“我不過一文官,雖說文官大多也有防身的本事,但要同麟王殿下較量,誰能在您劍下過上十招?”
“你從前帶兵伐賊,功夫俊得很。”
“多謝殿下誇獎,我如今年歲大了,不比年輕時候。”祝玦眼看着麟王還有些躍躍欲試的熱氣,連忙將手中劍拋給奉劍小廝,舉起雙手道,“手疏腿軟,殿下若想比試,不如同那些人比試?”
姜燁的神情冷了下來,將長劍丟給李墨巖。
“殿下別生氣。”
祝玦這樣的人,也能有給人賠笑的一日,君娉婷看着只覺得稀奇。
她覺得,祝玦是真心對姜燁好。
祝玦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姜燁身邊,兩手放在一起,說道:“近日有人給我送了幾位絕佳的舞姬,不如一道去看看,也好解解乏。”
舞姬真是難得的美人,舞姿曼妙,神情妖嬈,眼波宛若會融化堅冰的秋水,帶着鉤子似的往姜燁身上飄。
可惜,堅冰難以消融,這些美人兒含情脈脈的眼神如沉大海,換不回一絲迴應。
在姜燁眼中,這些美人還不如桌上的美酒。
姜燁一杯接着一杯,飲完一盅酒,這纔看向祝玦道:“你又在打什麼主意?”
祝玦姿態從容朝麟王敬酒,慢飲一杯道:“殿下真是會讓人傷心,我在您面前,又能有什麼別的主意。”
姜燁看他一眼:“既然如此,你一人欣賞吧。”說完,便要離開。
他素來對這些不感興趣,若不是祝玦執意邀請,他不會過來。
祝玦連忙道:“殿下慢走,還有個好東西您沒見到呢。”
他拍拍手,這回上來的不是美人兒,卻是個身穿白袍的大男人。
這男人被白袍遮住半張臉,自白袍之下伸出的手纖長,比白色袍子還要白,他身量不高,聲音聽着普普通通。
麟王卻在看到他的一瞬間,變了臉色。
他站了起來,將走未走,終究還是站在那裏。
白袍男子吟唱着歌謠,從他那普通的歌喉之中,聽不出任何美感,但那奇特的韻律,卻帶給人極爲獨特的感覺。
那歌謠君娉婷聽不懂,很奇怪,那既不是昭國的語言,也不是晉國、伯洛國的語言,她懂得一些異族的話,而這語言,她卻從未聽過。
麟王聽着歌聲,表情像是沁了血的鋼鐵,那麼的冷,那麼孤寒。
他彷彿能夠明白那歌謠之中的含義,所以,他的表情纔會如此的難看。
君娉婷有些好奇,那白袍人到底在唱着什麼?
歌謠並不算太長,君娉婷細細記下了所有的音韻,靜靜看着麟王。
姜燁並未開口,反倒是那白袍人先說話。